人世漫漫,还有什么是能失去的,或是不能的吗?
来日已去,旧日仍归旧,老宅似相识。
倘若他有来世,能等到想等到的人吗?
楚无绝向来决绝,可偏生这次,难得犯了难。
他已经是一个死了一次的人了,如今浑然落成孤魂野鬼,若说是无所求是假的,然也像梅问舟说的那般,他是个没把自己真当已经死了的人的鬼怪,尚且留在人世,不人不鬼徘徊的,是他放不下的执念。
“我的师门,当真无人了吗?”楚无绝的话音就像零落散在风里一般,“是我错了吗?”
在一片昏暗中,谢柳窥到了他的面容。
青丝高束,分明死时也是少年时,本该最为意气风发,眸中却掩不了深深的倦怠,惶然,惆怅。
他不是生不逢时。
他只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触恼了因果。
得与失,两难全。情字囚囿的是他,又不只是他,古来多少好儿郎,如逝水哀哀,埋泉碾泉泥碾作红。
这命里的爱恨嗔痴,半寸相思,全要散尽了。
梅问舟眼睛里没有笑意,冷冷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谢柳顿感不妙。
“罢了。”
楚无绝不敢再去瞧简娇脸上的神情,只叹息一声,“不过是求仁得仁。”
他双目含霜,渐渐闭上了眼,伸出的指掌虚虚拢成了拳,好似要攥住什么烟尘一般。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须臾的几年光阴化成的故事,不过浸在了自刎的水月梦里,他贪到了半晌欢愉,也是该用命偿还了。
他在即将消散的时候,忽然想到梅问舟的话。
他不由缓缓绽开一个笑来,他的确是已死的,可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死人来看。因为他有没有说出口的话语想说,有没有多见一眼的人去见。
从前他肖想她,把她娶进了门,又不得不负了她。是他应该被千刀万剐的,是他活该不入轮回的,他不配。
他知道。
“不过可惜,我承师恩,世间唯一能使我死的,不是他们的刀,而是我……不想活了。”
话音落地,他当初没同简娇亲口说的‘此生娶你,我好欢喜’也一并飘飘然地碎了一地,至于‘弟子有愧,深恩负尽,未保住门楣’,恐怕也不必再做什么偿还了。
闷湿的水雾潮气里,连穿堂而来的风也兜不住他。
解意生也很诧异,此人竟是心存死志的。
他眼睁睁目睹他的笑未淡去,轮廓就已然开始消融,任凭简娇如何去抓,去碰,也慢慢隐没在了夜里。
解意生摇了摇头,对梅问舟道:“师弟,你本不必逼他至此。”
是的,楚无绝即使变成了魂,原也还是有生路一条可走的,只要多加劝诫,没什么是办不到的。
梅问舟冷冷地开口道:“我杀他,是他该死。为了虚无缥缈的情爱,连累了师门那么多条人的性命,他并不无辜。”
“嗯,好吧。”解意生又点点头,道,“冤死的人我见过不少,但像他这种达到目的,后来又有忠国情的,可少见极了。你真觉得他不想活了是自私吗?他是不想亏欠而已,楚无绝这种人,越隐忍,就越压抑。演戏演久了,但又得迫使自己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也同样是会疯的。”
梅问舟没答话,只是转身,淡淡道:“无情之人方无软肋。既然楚无绝死了,你们也不必在此多行逗留,我自会代你们处理好痕迹。”
楚无绝的死也超乎了谢柳所想,她以为他会选的,是被超度,然后静静地等候简娇正常老死再来寻他。
所以人啊,竟真的有轮回。
“安王的确有吩咐,说我们不必在大宁多停留,而是要往一个小国去。”谢柳略感疑惑,道,“不是议和,而是让我们设计取兵马和取针之法,与之达成一笔合作。有内应不错,但这小国虽小,却有几个能人异士在内,其中就有怀拥经世之才的御史大夫闻瑾誉,他行事极其谨慎,是朝中肱骨之臣。还有两位,一个是国师梅瞻,静于识人,不过风评不怎么好。一个是女帝宠信的面首伏重雪,向来温润如玉,待人亲和,只是人是被当街掠去的,从未与女君有夫妻之实……”
“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凭借女君恩宠而掌四分之一的兵权,不仅做面首,而且做臣子,实在深不可测。”
简娇仍是在哭的,而梅问舟微微蹙眉,给她递了张帕子。
这不递还好,一递彻底激起了简娇的恨来,她恶狠狠地扣住梅问舟的手腕,朝着上面就咬了一口,毫不留情地留了个血印子。
梅问舟垂眸,没说痛,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斯人已逝。”
但他没说节哀。
霜珏兰见状,把他的帕子接了下来,替简娇擦了擦脸,却不想染了一整个帕子的脂粉。她于是笑笑,调侃道:“泪都没有你涂脸上的东西多呢!算啦,你不要他的帕子,我们不要就是!”
她把帕子丢了地,踩上几脚,道:“料想这位公子也不差那点银钱吧,我和简夫人两个寡妇死了府上管事的,所以很穷的。”
“你给我滚……滚!”简娇情绪失控地攥紧了霜珏兰的衣襟,用力往外一推,“你们通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我恨你们!”
哦……是恨啊。
谢柳慢慢地想,楚无绝行之踏错,明知会有今日之果,却在那时依旧毅然决然地娶了她,是不是也料到过,他死时连魂也不剩?
多么的可怜,可笑。
像暗桩这种阴森可怖的东西,在乱世里几乎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
其实早在他察觉被盯梢的瞬间,就应该把简娇带出去的。
而不是含带着痛,百般疼,边说着再无以后的决绝,把自己带往土里,让简娇一个人守着一座坟,一寸一寸割断相思意,痛苦地活下去。
简娇这个女娘,她也曾是裹在镶金玉石里的小姐,有着自己的骄傲和孤矜。
所以一旦她认准了什么,就断然是不会撒手的。
情也是,爱也是。
她爱得轰轰烈烈,可是没有放手一说。
爱不是杀人用的,它太柔了,缠缠绵绵的,就似风一般,但恨可以。
锦绣华台,开始的简娇可怜到只以为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由此觉得自己是善妒的,实则不然,妒非妒,只坠悲苦。
她恨的不是他们,也不是霜珏兰。
她恨的是楚无绝已无生念,哪怕是为了她而活,也是不肯的。
谢柳太清楚了,也看得明白。
楚无绝的愧,恨,悔。
他没有颜面去见他的师门。
没有颜面再说,简娇,我想和你续前缘。
因为人是为了助他掩盖身份死去的。
只是……
“我有一问。”谢柳道,“梅公子,你既说他的师门丧命在他之手,那么其中内情你必然是知晓的。楚无绝为人惯来谨慎,他是怎么暴露的?”
梅问舟闻言抿唇,眉峰微不可查地上挑,眸色愈发沉了,“楚无绝为人狡诈多变,谨慎二字与他不配。”
他似状无意地瞧了眼简娇,唇角半勾起,笑得冷然,“喜欢有什么用?儿女情长,在乱世里一旦被人抓住了什么尾巴,添把火就足以把它烧个一干二净。若你是指,他的相护是把对自己有师恩的门派性命交付出去,全然不顾虑后果一意孤行,我自无话可说。他的武既师承建阳山庄,在动武的时候,就已经破绽百出了。比如招式,腿风。就算是再想遮盖隐藏,也逃不过司天门和新帝爪牙的眼睛。更何况世上本就没什么不透风的墙。”
不透风的墙吗?
谢柳又止不住想起了终南山,尽管他们都说是在江湖中查不出的派系,但那固有的武学招数,不是也会暴露出来什么东西的吗?梅问舟的话点醒了她一点,便是她不能因为有了解意生,就全然倚仗他的来去自如。
那些就快尘封的过往恰如呼啸而过的风驰骋,谢柳知道,她许久不用的剑,许久不碰的武,也是时候该动了。
虽然霍凡和墨轻竹都有和她千叮咛万嘱咐,便是不到非常时期,不得主动暴露会武,但她如果依然像之前那般继续她这个柔弱女子的身份演下去,多少还是会应付不了一些事的。
尽管是解意生,也不知道她是会武的。
是了,伪装自己,诚然是太耗费她的精力了。
无论是作为夫子,亦或是师兄容敕,他们都像极了坚硬厚实的盾,可惜用久了,会束缚住人的手脚。
这纷纷扬扬的乱世,群雄并起,也群魔乱舞。
它就像烧红了的铁板,赤脚走的人会被烫伤,想挨近的人没点真本事就会死。
如今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譬如人人为己,我为人人。
“谢柳,把你的眼睛看向前面,然后瞄准你的猎物,射杀你想杀的人,别心慈手软。”
谢柳原以为这一天会很晚到来。
但它提前了。
-
阳光和煦,风也送暖。
按照道理讲,这么好的天气,放在往常,南竹绝对是高高兴兴的。
因为她终于可以出去逗兔子,捅鸟窝,把终南山上养着的野鸡吓唬一通。
关于吓唬野鸡这个事情,就有得说头了。
那天本可以是个十分惬意的午后,但非常不巧的,南竹在猫腰捉蛋的时候,被护崽的母鸡给啄了。
不偏不倚的,啄的还是手的位置。
“疼死我了!呜呜。”南竹抽泣着,抱着她红肿的手就是嚎啕大哭,把解意生看得哈哈大笑。
“谁让你动它下的蛋了!真是笑死我了。”解意生一边说着,一边朝苏重找药瓶,“哎,你伤药呢?带了吗?”
苏重冷着一张脸,显然是不大高兴的,他淡淡地道:“你怎么什么都找我要。”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没有吗?
解意生摊掌,理所当然地道:“你的命可是我救下的,那我找你要点东西,不也是跟找什么医师啊,这个师弟,那个师妹,一样的吗?再者吧,你看师妹,啧啧啧,被弄成这样了,你作为她的师兄,你也要……”
他说着,笑吟吟地拍上苏重的肩膀,成功收获了苏重的一记流星拳。
“哎呦!嘶……”解意生吃痛,“现在是两个伤患了,师弟你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快拿药来!”
苏重从袖口拿出一罐伤药,放在桌案上摆好,伸手面无表情地给了解意生一个爆栗。
“活该。”他道,“南竹的伤比你的重,你要真觉得疼,不如我把你胳膊卸下来看看,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南竹瞬间心情就好了许多,因为她最最喜欢看的,就是她的两个师兄斗嘴了。
“师弟你说卸什么?”解意生不可置信,“哪儿有你这么给人看病的?你这不是把活人医死吗?唉,都说医者仁心,你简直是魔星降世……哎呦喂!怎么又打我?师妹你看看你这小师兄,全不管我也是上有老的,就不怕我被打残了,只能和他共度……好,停!我错了!”
南竹小心翼翼打开了药瓶,把黏稠的白色药膏涂抹在手上,就要还给苏重,“我好了!谢谢小师兄。”
“你跟他客气什么?”解意生二话没说就是把药瓶塞了回去,“都一个师门的,那就是一家人了,他送你的了。”
苏重没接话,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不可理喻。”
解意生高高兴兴点点头,道:“他夸我的。”
“对了,师弟师妹们都说给你出气呢,要把鸡杀了给你炖母鸡汤。”解意生笑道,“我还特意说了的,让他们不跟你抢鸡腿。”
……
可时至今日,她目前是回不到终南山上去的了。
还得跟个大魔王坐一辆马车,里头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大魔王说是洒了会弄脏她穿的衣裙来着。
好在她带着丫鬟月离买到了喜欢的糖葫芦,甜甜的,很好吃。
南稷若有所思地盯了她手边的糖葫芦一会儿,问:“你第一次吃吗?”
南竹点点头,道:“我异族来的,好多好吃的没有吃过!京都皇城又那么那么大的。”
他的阿妹和印象中的一样,是喜欢甜食,喜欢肉的。
也说过,如果来了大宁,一定要尝一尝糖葫芦是什么味。
只是那个面冠如玉,素来温文尔雅,又极尽风流的人,是自己始终捉摸不透半点边际的。他太完美了,就像一块被雕琢好了的物什,让自己抓不到一点漏洞和破绽。
“看来你想清楚了。”容敕看向他的眼中并无惊诧之色,反倒像是料定了什么,面上神情不变,“要来和我做一笔对等交易了,陛下。”
那双深不可测的眸里,令南稷感到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好似掉进了一个早已被布置好的陷阱一般。
他厌恶这种感觉。
“凭你也敢跟孤谈交易,是活腻了吗?”南稷唇角上扬,眼中的阴冷一闪而过,“你想要什么。”
容敕轻轻笑了起来,是悠然自得地笑。
“陛下,你应该很想要解开小公主的银针**吧。”他说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旦你找了北元的人,很快就会暴露影踪,留下不必要的麻烦。而我恰巧知道,西狄国有陛下想用的人,所需要的东西。”
南稷不敢信他已经做得毫无遗漏的蛛丝马迹了,为什么面前的这人依然能抓住他的把柄。
这是威胁,这不是交易。
直觉告诉他,他为了斩草除根,必须想办法在短时间内杀死面前的人。
但他现在还不能妄动。
一个好的捕猎者,不缺时间。
而对方就像完全看穿了他所想,好整以暇地低声道:“也许,我该称呼你为北元太子,晋南衡从前信任的侍卫……祭。”
“知道孤真实身份的人,都会死。”南稷起初用祭这个名字接近大宁的太子,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要用他的性命来换父王的信任,“孤可以让你死得慢一点,就当是还亏欠他的人情。”
“孤和你下一盘赌局,不限时间,如果你的人能让西狄心悦诚服地归降大宁,且献上破解银针**的方子,孤……”
容敕不待他讲完,就温柔地打断了,“这个赌局没有意思,陛下。”
……他是什么意思?
南稷这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到容敕柔如蛇蝎的话语传在耳畔,“陛下可能不知,我本也是个短命强留的人,所以命这种东西,赌得没有意思。不如我们赌一局更大的……就赌我的人会得到西狄的人心,而陛下你如今尽管坐拥大宁和北元的江山,可狸猫换太子的事总会在有朝一日败露……”
南稷迅速站起身,鹰隼般的眼直直逼视着他,“你疯了吗?!”
容敕微笑,道:“是的,陛下,我更感兴趣的是,究竟是你在皇位上能坐稳几年会死。到底是你死在我的前面,还是我会毒发身亡,走在你的前面。”
他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陛下不必动怒,左右我也不过是个短命鬼,于陛下的社稷够不成威胁。”
“所以陛下,这不是恳求,而是你我之间的赌局已然开始。”
……
思及至此,南稷的神色愈发阴沉。
而南竹也默默地把位置往边上靠了靠,生怕魔王一个动怒,就会祸殃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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