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余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高三的晚自习会比高一高二晚20分钟，他并没有申请住校，因为家离学校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
南城是个小城市，人不算太多，高三生晚自习10:20下课之后街道上就很安静了，除了学生放学时的喧嚣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太静谧的夜容易让人多想，比如安余。
他也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听到邻居来疯狂敲他的门，然后告诉他，他的父亲出车祸去世了。
他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了，反正是开心的，但是很复杂，短暂的欣喜过后只有恐慌，那种再一次被抛弃的恐慌。
他被邻居带去了医院，站在病床边，看着那具被白布盖着的躯体，他突然想起白布下是怎样一张狰狞的脸，那个日日夜夜环绕在他梦魇里的脸。
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邻居在一旁安慰他，可他却一点也不想哭。
他只是觉得可笑。
“原来连你也会不要我……”
他一向觉得，父亲虽然可恶，但至少不会丢了他，不至于把他扔在马路边，也不至于让他活活饿死，毕竟他是父亲唯一一个后代。
他恨父亲吗？肯定是恨的。他不止一次的在日记本上用稚嫩的笔迹写过“希望安项山去死”他疯狂地想要逃离，但是真的离开了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因为他就是在一个这样无助的年纪啊，一个必须要依附于大人才能生存的年纪，一个就算成绩再好也没有地方能收留他让他赚钱的年纪。
父亲就像是一口深渊，将他紧紧的困在里面，动弹不得。当他好不容易找到梯子爬出去时，却发现，自己被绑的太久，连走路都不会了。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日记本，纸业舒展着，平摊在桌面上，自从母亲走后，他就留下了写日记的习惯，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温柔的抱着他然后倾听他的事了，日记本就成了他唯一的避风港。
以前他每次被父亲打后都会写，日复一日，他用了好几本。
他现在用的这本是新的，还没写多少页，他盯着空白的纸张愣神，他的心事被束缚在横线构成的框架里，逃不出来，没人知道。
目光向上移，他看到了桌角摆着的那张全家福，那张照片已经被撕毁了，是留下中间一个黄头发的小孩儿，两边的人都没了。
母亲离开后，父亲曾把这个家唯一一张全家福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当时慌张地跑过去，伸手想去捡，却被相框的玻璃割伤了手。
“松手！不许捡！谁他妈让你捡了？！”父亲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往后一仰，脑袋重重的磕在墙上，一股鲜红的暖流从额角滑下来，但他却没有任何感觉。他看见父亲将那张照片捡起来，然后把带着母亲的那一半撕掉了。
“不要！爸爸！别把妈妈撕掉！”安余惊恐地站起来，手臂下意识的往前伸，朝父亲那边走去，去再一次被踹到了墙角。
“她都不要你了你还叫她妈？”父亲蹲在他面前，紧紧揪住他额前的头发，逼迫他直视着自己。
“是你……是你害妈妈走的…”安余强忍着眼泪，艰难而缓慢地对他说。
“放屁！是那个女人贱，自己他妈的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父亲的表情忽然狰狞起来，语气恶狠狠的，一松手，将他的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撞，安余感觉两眼一黑，耳畔嗡嗡的响。
“下次再提她老子就把你打成哑巴。”父亲摔门出去，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安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头上的血还在流，一滴一滴地砸向地面，他将地上的全家福捡起来，撕下了带着父亲的那一半。
母亲的那一半已经被父亲撕碎扔进了垃圾桶里，修复不了了，他腿一软，跪倒在垃圾桶前，一边哭一边把父亲的那一半也撕碎，泪水混着鲜血砸在纸屑里，他感觉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原来母亲被打的时候是这种感受。
“讨厌…讨厌爸爸……”这是他昏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醒来时，父亲还是没有回来，脑袋旁边有一滩血迹，要不是自己醒了这还挺像凶杀案现场。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浑身都在疼，他将衣服掀起来，看到自己的胸口一大块淤青，那是父亲昨天晚上踹的。
他走到厕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吓了一跳，因为伤口在流血又哭过，所以那些红色的水渍全部干在脸上了，头发很乱，看上去像个鬼。
他洗了个脸，然后去收拾客厅。
后来他找了一个相框，把这张只剩自己的全家福塞了进去，留到了现在。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相框的表面，看着照片上小男孩天真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个家庭的离散是注定的。
毕竟，就连这唯一一张全家福，都是因为幼儿园要求才去拍的。
他的思绪很乱，他想起来母亲离开那天站在家门口的样子。
“悠悠，”母亲站在门口，眼角有些红，她穿戴的很整齐，手上还拎了很大一个袋子，“妈妈找到工作了，要去上班，你乖乖在家里，好不好？”
安余当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母亲这么说，也没多在意，便乖乖地说：“好。”
可是母亲的眼泪却下来了，她求了丈夫很久才同意的离婚，因为她找到了丈夫出轨的证据。
她的丈夫不爱她，自然也不会想要她了。
她说她发誓绝对不会把他家暴她的事情讲出去，其实她是真的不会去讲，因为讲了也没有用，她只是想走。
“离婚可以，但是你不准带走我老安家的一个种。”
安项山当时很坚决地告诉她。
“可是悠悠还那么小……”她犹豫了，她跟安项山本身就是在父母的强制安排下只见了一面就结婚的相亲对象，她也有一个初恋，但是因为家庭条件差，被父母强制拆散了。
年轻的小姑娘心思太单纯了，总是会产生一些美好的幻想，她当时已经完全妥协了，想着结婚就结婚吧，日久生情也不是不能。
但是事实证明，日久不一定生情，但是能生恨。
她也想过要爱他，可是她做不到。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她才真实的感受到自己和这个家有了连接。
她不用试着爱他了，她只想和她的儿子好好的。
“安余那么小啊，他不能没有妈妈，”她用近乎祈求的声音哀求他，“让他跟我走吧…”
安项山说什么也不同意：“宋雅，你要是不想死在这个房子里，就不许提带走儿子的事情。”
她放弃了。
她当然爱她的孩子，但是她不能再被栓着了。
“宝宝…”她突然走过来紧紧搂着安余，“你不要恨妈妈……”
她滚烫的泪砸下来，在空中划了很多年，直直地落在18岁的安余心口。
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说，希望他能像小鱼一样越游越远，游得比父母还要远，去更宽的海。
小鱼游啊游，就有了悠悠这个小名。
安余开始其实问过父亲，那是在母亲离开的第三天，父亲喝了很多酒，他问他：“爸爸，妈妈还不回来吗？”
父亲突然就发怒了，然后揍他，一边揍还一边说：“以后不许提那个臭婊.子。”
安余知道了。
妈妈不要他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父亲出轨的小三其实是妈妈的朋友，看不下去才帮她的，这是一场两个人早就联手好的戏，母亲一逃出来她就跑了，安项山发现自己被骗了之后彻底恨上了她们，但是因为没处发泄情绪，所以就把情绪全部发泄在安余身上。
这一揍就是五年。
这五年里他试过逃跑，那天他放学没有回家，直接跑到了一个离家反方向很远很远的公园。
他缩在滑滑梯的角落，身上还穿着校服，脖子上的红领巾使他变得很显眼。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子很高大，但是长相却很温和，使他产生了一丝亲切感。
“妈妈……妈妈不要我了…”安余声音很轻，强忍住想哭的感觉，“爸爸打我，我不想见爸爸。”
男人一听就明白了，这孩子遇到了家暴，母亲大概率是离婚或者跟别人跑了。
“你别害怕，叔叔先带你回家好吗？”男人温柔地说，但是又害怕他觉得自己是人贩子，“叔叔家也有一个小朋友，跟你差不多大，你们俩可以一起玩。”
安余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只要能离开那个家，去哪都可以。
就算这个男人也揍他又怎么样？反正在哪不是挨打。
安余跟着他走了，走到一半却碰见了父亲。
他浑身发着抖缩在男人身后，不敢吭声。
“让开，这是我儿子，你凭什么带他走？”父亲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有无法克制的怒意。
“你是他父亲？”男人一下子也蹿上来了火，“你打他，这孩子都不敢回家了，你配当父亲吗？”
“我打你了吗？”父亲的声音传过来，安余听出了他话里的警告，沉默了一下，还是妥协了。
“没有……”
“不是，”男人感到很疑惑，“你不是说他打你吗？”
安余摇了摇头：“成绩没考好的时候会用戒尺打我的手心，我这次没考好，所以不敢回去。”
男人放下心来，把安余交到他父亲手里，临走时还拍了拍他父亲的肩。
“早说不就好了吗，下次注意一下教育孩子的方式，打手心也要适度。”
那天晚上回去又被揍了。
又是钻心的疼。
他的童年，一直在逃，却怎么也逃不出来。
父亲死后，他对楼下早餐店的叔叔说：“叔叔，我来给你打工好不好？我一个月只要30，够一天一块钱吃个包子就行了。”
父亲长期对他的毒打和疏忽的照顾导致他营养不良，个子小小的，也很瘦，手扒拉着柜台边踮起脚才能看到。
早餐店老板知道这个孩子刚死了父亲，很心疼他，但是碍于不能雇用童工，便对这孩子说：“我不招童工的嘞，你饿了就来我店里吃饭吧。”
“不行，”安余摇了摇头，态度坚决，“我不能白吃你的，要不我来给你干活吧，帮你擦擦桌子端盘子什么的。”
老板有些无奈：“你还要读书呢，算了吧，你就在我这放心吃，反正我也没孩子，你以后能叫我一声叔就行。”说完又补充：“你现在放心读书，不要干活，偶尔我忙不过来的的时候会叫你帮帮忙的，等你以后考上了大学再来回报我也不迟嘛。”
安余思考了很久，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安排。
“好，那你以后一定要叫我帮忙哦！”似乎是怕他不放心，又说，“我成绩很好的，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的，绝对不会欠你。”
他就一直这么优秀，后来上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太好，受到了霸凌。
青春期的孩子冲动，暴躁，容易受网络上的影响，仗着自己家里有权有势，做事不计后果，把他打得很严重。
初中的孩子已经开始有了谈恋爱的想法，安余长的帅，不乏有小女孩暗恋他，这几个霸凌的人显然是看不爽了。
“看你长的这副样子就不像中国人。”
“你这头发是染的？学校不让染发不知道？”
“眼睛戴了美瞳吗？一个男生装什么装？”
“你妈不会是汉.奸吧？生出来长这样的人。”
安余仍然能回想起他们的嘲讽和谩骂，他当时被揍了之后出奇的冷静，默默地保留证据然后报了警。
他平时看到好看的景物会拍下来，回去当画画素材，被他们堵进小巷的时候手表刚好在录视频，就这么好巧不巧的记录了一小段证据。
早餐店老板赶来一直维护他，不管对方说什么都绝不和解，而他全程出乎意料的冷静，让大家几乎都快忘记了他是一个遭受霸凌的14岁的小孩。
等结束后他才感觉到痛，像那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带给他的痛。
那几个孩子被休学了，他开始跟着早餐店的老板学习自卫的方法，老板以前是市里的武打冠军，教了他很多防身术。
他撑起了自己的天。
后来他中考成了市里的市状元，读了全市最好的高中，南城一中，老板当时比他还高兴，甚至直接在门口挂上了招牌：安余的同学可以进店免费享用早餐三件套。
老板没有妻儿，这么多年他是真的把安余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在养。
其实，自从答应安余可以每天来他的店里吃饭后，早餐店就从“仅上午营业”变成了全天无休。
安余的人生经历太苦了，他从未感受过童年的幸福，提起童年时，他的记忆里只有母亲的泪和父亲的毒打。
可是没关系啊。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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