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父亲起锅煮馄饨的时候，楚子复发着呆、想起了很多事。他记得父亲走的时候，他和舅舅去医院太平间认尸，那是他这一生中最魔幻的时刻。两天前，父亲刚刚因为他口不择言地诅咒罗莹而扇了他一耳光，可现在却就这样冰冷安静地躺在他面前。他跪下来，颤抖着手去摸父亲的脸。比冰块还冰，冰得有些烫手。他没有大喊，没有说话，只是跪在那儿，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已经不记得葬礼是怎么过去的了，只记得他回过神的时候，在舅舅的书房里，舅舅语重心长地劝他：
「子复啊，你要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我们对抗不了，也撼动不了。现在你们家只剩你一个人了，你要保重你自己，明白吗？」
他听明白舅舅的意思，也知道舅舅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舅舅也有软肋，他还有舅妈和清瑶，所以楚子复不能要求舅舅为了自己去继续追查。
所以他放下了，他把自己封闭成铜墙铁壁。舅舅提出说要帮他转学，但他不愿意，唯独只坚持这一点。不知道是否是父亲丧身的关系，学校里的人也对他稍微友好了一点，不再当着他的面说那些难听的话，只是当他不存在。偶尔有些人动些小动作，楚子复也权当看不见。
楚子复原以为，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当年他只是个高中生，他不够强、没有能力。所以他拼命学习，与第二名拉开了巨大的差距，最后得以考取凌水大学法学院。上了大学，风言风语依然在，他并不在乎。他只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思考清楚事情的利弊之前，冲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于是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套入这个准则之中，不利的事情不做，没有利益可图的人不结交。作为律师，他甚至不必在意真相是什么。辩护变成一道找漏铜的谜题，只要完成这道谜题，其他的都不必多想。
这样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可是心里却有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漏斗，不停地告诉他不是这么回事。
“来，趁热吃。”楚贺端着两份馄饨走了出来，放了一份在楚子复面前。楚子复呆呆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眼泪却滴落在了汤里。
“怎么了？”楚贺发现了楚子复的异样：“是馄饨不好吃吗？是不是我汤包放多了？呀，你给我，我去再给你加点水。”
“没、没有。特别好吃。”楚子复护着碗，舀起馄饨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之间有些口齿不清：“爸，馄饨真的特别好吃。”
“我知道了，你慢点吃。”楚贺有些无奈，摸了摸儿子的头。
在吞咽馄饨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楚子复心底的漏斗消失不见。一些沉甸甸的东西顺着食道落入他的胃里，也在他的心里安了家。
***
上次在唐尔嘉面前装不认识的时候，楚子复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改变主意。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那个时候，给自己狠狠来一下。
别说了，死嘴。他一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尴尬到不行，明明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幼稚得跟个小孩一样。
唉。他靠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听唐尔嘉的意思，她好像发现了点什么。得找个机会和她当面聊一下。可是现在，如果被同学看见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恐怕会对唐尔嘉不利。
一个饮料瓶擦着楚子复的头顶飞过，“歘”的一声落进垃圾桶里。前排的男生发出一阵欢呼声，楚子复面无表情地抬头，林宇超露出得意的神色。
幼稚。他在心里冷哼一声，打开习题册作出要做题的样子。可是眼前的题一点也进不去脑子，纸页上黑白印刷体的文字飞起来，透过纸页，他好像看见唐尔嘉泫然欲泣的样子。
该死的。楚子复“啪”地一下合上习题册。我是不是该先去跟她道个歉啊？他在心里想。
可是……他抬头看向杜雨欣的座位。唐尔嘉怎么不在座位上？她会去哪儿呢？
“诶，话说，你有没有发现啊。最近杜雨欣都不在座位上。”
隔着一条过道，楚子复听见一个女生提起话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确实诶。”另一个女生闻言看向杜雨欣的座位，问道：“那她能去哪儿呢？”
“有人看见她老在东南门那边的小树林打转。”前一个女生神神秘秘地说：“你说她是不是因为看见尸体受刺激了，神志都有点不正常了？”
后者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至于吧，看她的行为举止，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啊。”
前者耸了耸肩：“她本来也每天不说话，谁也不看出来不是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子复想起来，上一次他和唐尔嘉碰面，也是在那个小树林。
难道小树林里真有什么？
***
午休的时候阳光很好，楚子复踩着草地走进小树林，发出西西索索的轻响。他不想被其他无关紧要的人看见，来的时候格外小心；可是在小树林里兜了一圈，也没看见唐尔嘉的身影。
正有些泄气，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
“你是在找我吗？”
楚子复回过头，一向内向的杜雨欣大大方方地仰着脸。透过那张笑脸，他仿佛看见唐尔嘉也同样微笑着，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下意识地就回答了“是”。
只见这个温柔笑着的女孩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然后伸手，用力地给他的额头来了一记暴栗。
唐尔嘉保持着温柔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咬牙切齿：“不是说不认识我吗？不是说听不懂我的话吗？”
“我错了我错了！”楚子复捂住额头，躲过了唐尔嘉的第二次进攻，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想尽可能显得自己真诚些，便看着她的眼睛老老实实说：“对不起，尔嘉，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松开唐尔嘉的手腕，用尽可能简短的话解释了自己的顾虑和焦心。
“我可以再当一次替罪羊，但是我不能……”他有些低落地垂下头，“我不能再失去我爸了。”
唐尔嘉默默地收回扣起来的手指，展开手掌摸了摸楚子复的发顶。楚子复偏过头来看看她，露出释然的笑容。
“我现在想明白了，既然让我洗脱罪名就是爸爸最大的心愿，那我说什么也要试一下。如果我们能早一点找到真凶，那爸爸也不会再去危险的地方，也就不会再出事了。”
唐尔嘉赞同地点了点头。
“对了。”楚子复想起来，问道：“你上次说你调查到了一些东西，是什么？”
唐尔嘉挑了挑眉：“我发现的事情，可有意思了。”
“哦？”楚子复来了兴趣：“怎么说？”
“你还记得朱兴生吗？”她见楚子复的表情陷入短暂的空白，便提示道：“我来这里之前，病床上的老人。”
“哦，朱程的爸爸。”楚子复回忆起来，“他怎么了？”
唐尔嘉指了指不远处的东南门：“他现在是那个门的门卫。”
楚子复立刻明白了唐尔嘉的意思：“你是指，他可能是目击者，看到了案发的一些情况？”
唐尔嘉点点头：“我先前看到他在这个小树林里找东西。”
“这里？难道这里会散落什么线索吗？所以你才老往这里跑，是想要找什么吗？”楚子复眼睛亮起来，一边撸起校服袖子一边说：“你要找的是什么？我跟你一起找。”
唐尔嘉有些哭笑不得：“不是，这个小树林里没有证据。”
她有些无奈地提示道：“你忘了吗？警方很早就锁定了这里是董敏敏失踪的地方，第一时间就在小树林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如果这里真能有什么的话，早就被找到了。”
楚子复有些尴尬，只好又把袖子放下来：“那……那门卫大叔在这里找什么呢？”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是他既然会有意识地来小树林里搜索，就说明他确实是知道点什么。所以我最近有事没事，就想办法往东南门这边来。”唐尔嘉指了指东南门的门卫室：“然后我发现，东南门的门卫室一共有两位门卫。有时候来得不巧了，我就碰上了另一个门卫大爷，然后我听说……”
其实说来也凑巧，唐尔嘉是冲着朱兴生才跑来门卫室的。一般确认朱兴生不在，她也就不会再靠近门卫室。她来的次数多了，朱兴生发了憷，看见她就把门卫室的门窗关得死死的。
结果前一天忽然下雨，雨下得很大，又不是朱兴生值班，门卫大爷就招呼唐尔嘉到门卫室来避雨，等雨小一些再回教室去。也就是这个时候，唐尔嘉从门卫大爷嘴里听到些东西。
“哦，你是来找老朱的呀？咋了？哦，有东西落在这附近了，丢的时候是他值班，想问问他看见没？害。”
门卫大爷摆了摆手：“没必要问了，他指定是没看见。”
“为什么呀？”唐尔嘉装作丢了东西十分焦急的样子，一点希望也不肯放过：“万一朱大爷看见，那我还能找回……”
“老朱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大爷说道：“特别是半夜没人的时候，就爱喝两杯，每次交班的时候都是酒气冲天。你说他自己都晕晕乎乎的，还能记得住你的东西丢在哪儿了吗？”
唐尔嘉当下就反应过来，董敏敏案发当天，朱兴生应该也是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小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又看不真切，所以才来小树林里瞎找。
她心里本来也有点气馁，一回头，看见门卫室的柜子柜门半开，里面有一件未拆包装的女生校服，正从柜子下方慢慢地滑落下来。她眼疾手快地捞住东西，仔细一看，衣服崭新，还挂着吊牌。
“这是……？”
唐尔嘉看向门卫大爷，大爷正在擦眼镜，只回头瞥了一眼：“哦，那是老朱的柜子，你把东西给他放回去就行。”
朱兴生的柜子里，有女生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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