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见过六娘。”
昂沁冲六娘行了个蹲礼，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六娘看着昂沁笑起来，“你这孩儿还挺上道的。”
昂沁也笑了下，却是皮笑肉不笑。
有那么一刻，她真想回到过去，回到她阿玛还在扬州的时候。那个时候，一切都是顺遂如意的，哪里像现在。
她是珂里叶特昂沁，是上三旗的贵女。可是如今她的尊严骄傲，在镖局的这些日子被磨了个干干净净，她连人是谁都不认识，也不知名字，见了人就请安问好。这几个月来，她每天蹲下去的次数比说话还要多。
从前，她只对官家太太、王爷大臣，诰命夫人行礼，就是与她一般的贵女们都是行的平礼，有的贵女还要向她行礼。
昂沁只觉得是天意弄人。
六娘看了看昂沁，又看着谢银凤，热情的邀请着：“一起去酒坊坐坐吧。”
谢银凤拽着缰绳，婉拒了，“不用了六娘，我们着急送货。下回吧。”
“真不去啦？”
“真不去了。”
“那成，你下回来河北，可得来看看我，要不然我再也不信你说的了。”
六娘摸了下谢银凤的脸，又说了会子话，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她走三步一回头，冲谢银凤笑，笑容艳丽迷人，像是冬日里开出的梅花，美丽鲜艳。
扶着昂沁上了车，谢银凤紧抿着唇，她看了昂沁好半天说了话，“其实你也不用见着谁都行礼的。”
在谢银凤心中，昂沁从来都是高贵的，她看出了她方才的难堪与失落，她心里头也是揪着的。
蒙古的鹰，是最难驯服的。
而昂沁，不是鹰，她是驯鹰人。
何况昂沁的身体里还流淌着蒙古族的热血，她的那双眼睛，也从来都是锐利坚毅的。
“你是说低三下四么？”
昂沁自嘲一笑，用手抹去眼角的泪花。
谢银凤摇摇头，“不是。我们汉人其实没有那么多讲究，尤其是在江湖上混的人，也不会在意那些细节，他们都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你该是怎样就是怎样。”
“你不必讨好他们。”
“你只需要讨好你自己，让你自己高兴。”
听着谢银凤说的这些话，昂沁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她不了解谢银凤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以为她是粗心大意的，可显然不是。她总是能注意到她的情绪，总是能这样耐心开导她。
反倒是她，对自己的执念太深，总以为自己还是鄂大人的宝贝女儿，是那么风光。
可若没有了这样的执念，什么又能支撑她坚持下来？
“走吧。”
昂沁呼出一口气，看着前方未知的路，就像看着未知的自己。她也不知道前头有什么，可她就是想要去前头，哪怕面前是暗礁险滩。
谢银凤点点头，不放心的看了看昂沁，马车行驶，她时不时看一眼昂沁的脸色，心里头是在意而担心的。
傍晚的时候，到了广宗县，高大奶奶的娘家人带着伙计来卸货的。
谢银凤冲来人抱了抱拳，面带微笑，朗朗道：“人到货到，诸位辛苦了。”
“您哪里的话，应该是二位辛苦了。”
“来来来！都搭把手，趁早把这货卸下来，别让二位师傅在冰天雪地里头等久了。”
说话的人是高大奶奶的兄长，卢瞻广，他身子清瘦，穿着长袍套棉马褂，绣着梅兰竹菊。戴着一顶圆帽，帽正上镶着绿翡翠，面容与高大奶奶有几分相似，薄唇勾着笑，说话也十分客气。
他又冲谢银凤与昂沁拱拱手，说：“一路辛苦，到里头喝杯茶吧。”
谢银凤让昂沁走在她前头，听着卢瞻广笑着说话：“我那个妹妹总算是开窍了，知道找镖局来保镖了，前几回我写过信给她，她就是不信有些镖局，可是话本子上的内容她却信的真真的。”
“我们有几回货，也是让茂华镖局送到京城去的。不过那时候是一位姓苏的人。我都还没见过总镖头您呢。”
“您是说苏济吧？”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他已经不在我们镖局了。”
苏济这个人，是茂华镖局的镖头，听了镖局出事，也是头一个就离开的，他离开时还带走了自己的两个徒弟。
人家走，谢银凤当然也理解，只是苏济做事情不太厚道，拿了遣散费还要说茂华镖局的不是。苏济在茂华镖局的时候，谁都没有亏待过他。最后反过来倒打一耙，这样的人见利忘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样啊。”卢瞻广点点头，又说：“不过能让总镖头你来送这趟货，确实是我们的荣幸。我妹妹能请动您，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她在家的时候就被宠坏了，我还担心她嫁去了高家被人欺负，没成想，她跟个母老虎一样，把家里头上上下下都打理的很好。”
推开厅门，卢瞻广收了话，抱拳笑道：“二位里头请。”
他是个生意人，平时话就多，干的就是废唾沫星子的事儿，见着谁都说的多。这张利索的嘴皮子，哄了不少姑娘家，欠了一屁股的桃花债，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谢银凤与昂沁还没坐热屁股，外头就闯进来一个披着狐裘披风，踩着花盆底鞋，梳着抓髻的娇俏可人的姑娘，她鼓着嘴，冲卢瞻广疾步而来，“你不是说今天就去我家里头提亲的么？怎么还没去？你是不是又骗我？”
卢瞻广忙搁下茶杯，解释起来，“哎呦姑奶奶，我可不敢，这不是家中有客人所以才没去嘛！”
“我不管！”
“姑奶奶，是真的！”
“哼！我就是不管！你今天要是哄不高兴我，我就不走！”
“姑奶奶，咱们去外头说话成吗？我这屋里有客人？您看行不行？”
卢瞻广是连哄带骗，将这位姑娘哄到了外头去说话，厅中的谢银凤喝着热茶，吃了块点心，垫着肚子。她又递给昂沁一块，昂沁接了，嚼着吃了。她是真的饿了，路途遥远，走的基本都是近路，近路荒无人烟，最多就是一个茶摊，吃不上东西。进了县城才能吃点。
有半个时辰，卢瞻广与那个姑娘手挽着手进来了，那姑娘笑得似蜜，靠在卢瞻广的肩头，甜蜜的不得了。
卢瞻广说了声抱歉，拉着姑娘的手在椅子上坐下，眼里宠溺的介绍起来，“这位是瓜尔佳凝鸳，他父亲是新任两淮盐运使，瓜尔佳载同。凝鸳是来河北玩的，我还想着快到年跟前了，送她回去。正好，你们顺路一道把凝鸳送回京城去，她母亲还有姐姐哥哥什么的都在京城。回去过年。”
瓜尔佳凝鸳？瓜尔佳载同？
昂沁不自觉的握住了拳头，默不作声。
谢银凤点了点头，没说话。
新任的两淮盐运使？她之前有听过风声，看来消息没错，就是瓜尔佳载同。鄂大人与瓜尔佳载同之间的事，她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所以什么话都没说。
昂沁喝了茶，唇畔浮起讽刺的笑容，说出来的话更是绵里藏针，“两淮盐运使，那可是三品的大官，何其风光。可是卢家只是汉军旗，妹妹镶黄旗出身，汉军旗怎么配得上呢？妹妹就不怕家中不同意？”
提到汉军旗，卢瞻广的脸色微微一变，他都没细看昂沁，这会才仔细的瞧了又瞧，他发现她双手如柔荑，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再看这张出众的脸。她不像汉人！莫非、莫非是满人？满人？卢瞻广的脸色又剧变，想到茂华镖局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她难道、难道是鄂泰禄的女儿？！
所以……
卢瞻广心中的震惊感久久散不去，他想打断两人的对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进去话。凝鸳性子单纯，没那么多心机，谁的话都相信，来河北时被骗光了身上的银两，现在，不过一会功夫，就已经亲昵的唤着姐姐了，姐姐长姐姐短的。
“我才不管阿玛同意不同意！我就是喜欢广哥哥，我非他不嫁！”
“广哥哥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昂沁微笑，“那妹妹可得先与家里人商谈过。”
“姐姐你有什么好办法嘛？”凝鸳松开卢瞻广的手，跑到昂沁身旁，握住昂沁冰凉的手，像小孩子的摇来摇去，撒娇的说：“姐姐有好办法一定要告诉我！我见姐姐第一面就觉得投缘，姐姐可要好好帮帮我！”
昂沁笑着说：“我看着妹妹，也很是投缘。这回咱们一起回京城，路上的时候我会好好的告诉你一些办法。毕竟是我过来人。”
“谢谢姐姐！”
凝鸳笑起来，黑色的瞳孔中也漾着笑意，对昂沁是十足的信任。
谢银凤看住昂沁，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也猜到了几分。
卢瞻广咳嗽了两声，终于能说句话了，“凝鸳，你就别烦了，对了，敢问您的名字？”
“叫我昂沁便是。”
她没说姓。
卢瞻广点点头，问了声好，又对凝鸳说：“你快些回来吧，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难道你在你们家也这样不知礼数么？”
凝鸳哼了声，冲昂沁行了个蹲儿安，甩着帕子说：“就有劳姐姐了。”
“那是自然。”
昂沁依然微微笑着，可瞳孔中透出的冷意十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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