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千刃峰。
千刃峰尖劈裂天际，谷间一抹雪白穿流期间，在山间起起伏伏，自刃峰之间飞流直下，奔入江海。
一点云气托住宋贺二人，宋霁璟握紧了贺殊途小臂，一咬牙便纵身一跃。下落过程中，贺殊途环视四周，淡淡道：“大人，你说青龙会在哪呢？”
宋霁璟声音发虚：“傻子才从青龙开始打。”
贺殊途闻言，侧脸看过去，只见宋霁璟正紧闭着双眼，薄唇微微抿起，眉头紧皱，脸色都有些苍白，贺殊途吓了一跳，看准了不远处他们即将落脚的位置，丢出两张符纸，伸手迅速搂住了宋霁璟的腰。
淡灰色灵气瞬间包裹住二人，他们像两只身轻的飞燕，越过河面，落在河畔。
贺殊途的声音很轻柔，他看向依旧禁闭着眼的宋霁璟，松开了揽在他腰上的那只手。
“大人，没事了。”宋霁璟的唇有些哆嗦，他缓缓睁眼，垂着眼转向贺殊途：“我有些……”贺殊途看着他，替他答了：“畏高。”
宋霁璟沉默着点点头，又转回来了。他的目光顺着眼前的主峰向上：“青龙居于四兽之首，想要寻到他它恐怕并不简单。”
“可朱雀，“宋霁璟语气一顿，再次转向贺殊途，在对方的注视里微微挑眉，“无兼大可一试。”贺殊途微微睁大眼睛，咽了咽喉咙：“大人，就只我一人去对付朱雀？”
宋霁璟瞥他一眼，轻轻地笑了：“不然我去？”贺殊途干笑一声，末了，丢下一句：“那我走了。”话罢，脚踩岩壁跃至一处低矮的断崖上，低头看向底下的宋霁璟。
宋霁璟赌他也不会立即走远，他看了贺殊途一会，嘴角一抽不禁失笑：“……要去哪？”
贺殊途简言意骇：“要跑。”
宋霁璟看着他。
举目四望，贺殊途发现了什么，立刻说道：“南边有处天坑。”
下面的宋霁璟：“如何得知？”
“气韵充足，我能感受到。”
宋霁璟觉得有趣，同他向北方看了一眼，而后御剑前行。
越过千刃峰后，就到了禁境的最南角，那像是另一个世界，自千刃峰山间奔流而出的江流在这里分叉，一条流向西北，汇入天裂口下的大江，另一条流向南方，环绕天坑。
宋霁璟睁开眼睛。深色的岩石和土壤被江流修饰成一个趋近完美的圆形，是天与地的造物，他缓缓下降，即将贴紧地面时听见身后哐啷一声，后背一紧，连人带剑得被砸在了一棵树前。
宋霁璟咳嗽几声，抹了抹唇角，想要撑着剑站起来，看见倒在一旁的贺殊途，于是毫不犹豫地踹了一脚才收起凛时剑。
贺殊途因疼痛剧烈弓起脊背，绷紧身子：“靠……”
宋霁璟皮笑肉不笑：“真厉害，还会拿我垫背。”
贺殊途听呆了，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着宋霁璟的脸色，忽觉喉咙一紧，吐出来了几滴血。
宋霁璟被他这么措不及防得吐血，像是当头一棒，怔住了，而后迅速蹲下，掰开他捂住腹腔的手，嘴里喃喃：“不会…踹重了……？”
“踹这一脚，”贺殊途翻身，又侧躺变成平躺，双臂张开倒在土地上，神情倒显得豁达了，唇角一勾，“舒服了。”
宋霁璟气不打一出来，站起身转身就走，贺殊途坐起来发了会呆，忽觉头顶暗了暗，他愣了几秒，猛地抬头！
燎着烈火的锐利凤爪冲着自己猛地踩了下去，贺殊途倒吸一口气，猛地一翻身，看着方才自己躺在的那块土地已经被这一爪子砸下去极深，土地里零星的草根和菜种被燎成燃了一刻，顺时化作了烟！
臂侧传来火燎骨头般疼痛，贺殊途感觉自己要被烧成灰了，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撑地用力一跳，落在了离着朱雀不远的地方，即便如此，他仍然能感觉到面前的炽热。
那双凌厉的眼睛紧紧盯在自己身上，贺殊途呼吸愈发急促，心脏突突直跳，他知道自己不是没有一命呜呼的可能，可就是越在这种生死边际，自己越是头脑清晰，他有些庆幸自己没过那九重门，没有淡去他求生的本能。
朱雀是由火灵之气转生，所以以火攻水是最好的方法，所以贺殊途立刻想到了以水为宗的宋霁璟。可宋霁璟早不知道跑哪去了，原来刚才说让自己一人对付朱雀是真的，贺殊途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猛地空了一下。
眼前，两张着了火的符纸双双飞出，贺殊途还是用他管用的那招，天笼地缚，紧紧扼住了朱雀的脖颈，朱雀高昂脖颈，发出一声怒鸣，随即双翅用力一扇，炽热的火气瞬间向着贺殊途扫了过来，他侧身一闪，脚踏着天坑侧边凸起的岩石一路攀飞，贺殊途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这么大的鸟，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事，如今他心急如焚，额角青筋暴起，汗淋淋的颈间已经泛出了被火燎过的红，他已经不能思考的，如今支配肢体的只有天性的本能。
在临近江河时，天坑中央的朱雀瞬时突破颈间的捆扎，甩了几下脑袋，转身便啼鸣着，朝着贺殊途猛扎过去！
就算跑的再快，也比不过朱雀扑棱一下翅膀。
耀眼的火光在眼前迅速闪过，随之而来的是贯穿他整个身体的剧痛，他侧脸看向臂膀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愣住——
天地在眼前凝固，粘稠的云霞像是被钉在了石板上。他一头扎进江水中，冰冷的江水将他环抱，他紧闭双眼，大脑一瞬间变成空白，心中是神经质地一遍遍默念着：
疼。
不能死……
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无边的黑色笼罩了他，一幕幕的往日在眼前闪过，走马观花一般看得贺殊途心惊肉跳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看见了师哥和师妹，看见了何道人，还看见了清风堂顶那一抹紫霞。死亡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如今只是因为被玄鸟踏了一脚就要惊恐着闭眼，这从来不是贺殊途会做出来的事。
可是当他想起宋霁璟说，自己要是死在这了没人哭坟，竟然生出一丝无端的忧伤，意识到这一切的荒谬后，贺殊途直接笑了出来。
他听见了一道声音，这道声音既不属于清风堂，也不属于水面之外的世界。
悠远绵长，又铿锵有力。
“剑来——！”
错愕过后，他猛地惊醒，心底的天性被倏忽释放，争先恐后地从那道伤疤里涌出。一个不确切的想法略过脑中，他在权衡这一切的对错，在斟酌宋霁璟的话，在审视自自己进入禁境的那一刻起的全部作为。
耳边传来朦胧的嘶鸣，他睁眼，看见明亮飘渺的天空上，一抹耀眼的橘红色略过。
那是光明的、代表繁荣和祥瑞的北方灵兽。
原来人在水里也能哭。
断了线的意识终于回归正轨，他猛烈地咳嗽又呼吸急促，发红的眼睛落在抓住自己衣领的那人身上，贺殊途嗓音发哑，仿佛下一秒就又要哭出来了。
“……长宁。”
宋霁璟方才是平视眼前，听朱雀啼鸣声越来越远，闻声只是低头看了贺殊途一眼，应了一声。
“你受伤了。”
贺殊途歪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是有点……”
宋霁璟低头看着他左臂上分狰狞可怖的裂口，血还在往外渗，将他左臂的深色衣料染得一片血污，又想起这人刚刚说的“是有点”，嘴角抽了一下。
朱雀在山间显现，高亢的鸣叫在山谷回环。凛时剑临水低飞，宋霁璟蹲在剑上，右手拽着贺殊途的领子。朱雀盯住了二人，在二人头顶徘徊便猛地俯冲下去，尖利的声音激起水浪。
贺殊途抬头盯着朱雀的动作，冲宋霁璟喊道：“向东！”宋霁璟咬牙，五指收紧用力一拉：“……你给我闭嘴！”
宋霁璟抬头看了一眼，凛时剑便偏转向东，躲开朱雀的猛攻。同时右脚向前一迈，凛时剑剑锋降低，剑柄高跷，轻轻一歪便将二人送至半山的一处岩洞中。
在落地前宋霁璟拽了一把贺殊途，让他不至再因为落地的冲击二次受伤。贺殊途咬着牙，撞在宋霁璟的肩膀上，在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气后又轻轻分开。
洞口已经燃起烈火，宋霁璟拽着贺殊途猛地向后撤去，随即出剑冰封了那些着了火的野草。朱雀飞远了一些，在洞口盘旋了几圈，远去了。
二人仰躺在地面，获余后劫生般大口喘气。没过多久，贺殊途挣扎着站起来，被宋霁璟压住了肩膀：“别动了，你伤得很重！”
声音虚弱：“我没……”
宋霁璟伸手撕开他左臂湿软碎裂的衣料，冲着贺殊途吼了一声：“闭嘴！”
贺殊途闭了嘴，把脸稍稍偏向了另一侧，隐忍着左臂的剧痛。等宋霁璟给他包扎好了，并指输灵力疗伤，他抬眼一看，果不其然看见了贺殊途眼角闪闪的泪，态度这才好了些。
“抱歉。”
声音很软，像是湖面上稳稳着荡开的涟漪，贺殊途怔怔地看着宋霁璟微垂的眉眼，心跳加速。
腰间清风铃铛忽然一响，二人的目光在银铃上交汇，半晌贺殊途开口：“恐怕，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宋霁璟握住了颤动的银铃，起身，看向幽黑的深洞之中：“你在这等着我，我很快就回。”
贺殊途一拧眉，挣扎着站起来 ，用力拉住他的手：“大人，让我同你一起！”宋霁璟看向他的左臂，蹙眉：“不疼就跟着。”
贺殊途用魂骨点灯，由幽绿的火团飘在最前带路。这个地道比之前在白骨塔那里的要宽阔很多，但是要更阴暗潮湿，头顶的岩洞深处黑压压的黑，是成群的黑蝙蝠，幽暗的环境中，水滴落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即使有火光照明，可洞中依旧昏暗，贺殊途离宋霁璟很近，指尖若有若无地碰触着宋霁璟的衣袖，宋霁璟神情专注，紧盯着被火团照亮的前方，忽然，宋霁璟被猛地一抓！
宋霁璟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贺殊途停下脚步，同宋霁璟微微仰头，目光落在面前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壁画。向上，壁画一直延伸到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中，向下，壁画深扎在脚下岩石中。
宋霁璟绕过贺殊途，推着火团向前，在微弱的火光中凭着模糊褪色的点点痕迹，细细分辨这壁画的内容。
土红色基调，翠蓝和淡黄画作条带状，中央人物一腿屈起，手中托着蓝鸽。四周的色块已经在这久不见日光的洞穴中变得暗沉，有的甚至脱落，露出深色的岩体。
身后的贺殊途迈出几步，瞳眸微眯，紧接着便认了出来。
“尸毗王本生图。”
宋霁璟闻言一愣，回头看去：“你怎么知道？”
贺殊途笑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壁画上：“蓝鸽，白鹰，”贺殊途手指向右下方的秤盘，“还有这杆秤，都是尸毗王本生图中最必要是元素。”
贺殊途看了眼宋霁璟，笑道：“大人，书还是得多读，见多识广，做人做仙都自在。”
宋霁璟对他无语，扭过头接着看壁画，却忽觉有些不对劲，他用指腹抹了一下岩壁上着色面积最大的暗红，靠近鼻底闻了一下，瞬间脸色骤变。
“这里还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宋霁璟转了过来，抬起指腹上的血迹给贺殊途看，动作发僵，声音很低。
贺殊途走近，蹙眉：“什么？”
“这里有仙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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