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天都人尽皆知璟王活着出了禁境。
骅南哭得昏天暗地。不仅是盼来了宋霁璟平安的消息,更是自己终于重获自由了。
裴岩说到做到,待璟王平安归来,他就离开天都,骅南自然没拦,巴不得再也见不到,哪怕一眼。
璟王出境的消息刚一传开,骅南用剑劈断缠绕在门上的铁索,自由正在一点点想自己靠近,就在门将要向外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从门缝中看见了门外的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疲惫,甚至带着些可怕的幽怨的眼睛。
门开了,骅南闻到了贺殊途身上的血腥味,他愣在原地,目光几乎是一秒一秒地转向面前这人怀里宋霁璟,瞬间腿脚像是有了千斤重,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使骅南几乎要在平地上跌倒。
唇上毫无血色,眉头微微皱起,经睫毛投射在眼下的小片阴影都是洁白的。
就像是一片雪。
破碎,柔美而又尖锐。
在贺殊途身后跟着的是两位从天坤金殿抽调过来的太医,个个低头盯着地面,面色凝重。
太医跪在宋霁璟塌前,伸手探着塌中人虚弱地脉搏,垂眸看向膝前木箱中整齐排布的银针,斟酌片刻,将一根细长的银针缓缓刺入了宋霁璟的手腕。
塌上的宋霁璟自然不会有什么感受,可立在一旁的贺殊途却先皱了眉,他扭过脸,用手指试了一下小厮刚端进来的几盆温水,久违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汗淋淋的脖颈正在顺窗而入的风中一点点变冷。
他又嗅到了身上的血腥味。
另一名太医看着他胳膊上狰狞的伤口:“贺大人,您的伤口也需要包扎,请随我来。”
贺殊途点过头,跟着他坐在了隔间的木椅上,由太医为他换药包扎。包扎好后,他短短回头看了一眼塌上仍然紧闭双眼的人,大步迈出门。突然“咔”地一声,贺殊途听出那是指节的声音,紧接着衣领被人揪住,直直将自己带着走过一个拐角,推向三步外的一面石墙。肩胛的疼痛让他微微眯眼,可是贺殊途难得没还手,他要比骅南高一些,所以不得不低头俯视着骅南。
“消失这么多天,我还以为你死在天都的那个犄角旮旯里了,”骅南眼神全然都是怨恨,“璟王一入境你就消失,后面出事你也不在,带着一身伤出境了你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
“每次璟王遇到危险命悬一线,你就出现,精准把控危险,是英雄救美,还是说这一切的危险都是你带来的?”
骅南的眼睛紧锁对方,想要将贺殊途撕碎一般:“贺殊途,你靠近宋霁璟真的没有不纯动机吗?
贺殊途眸色暗淡,他感觉自己的伤口由渗血了,此刻更是疲惫不堪,他不想辩解什么,仿佛多说一句话就要多短一口气一样。拳在身侧握紧,看着骅南即将爆发的怒气,只是恍若未闻。
半晌,贺殊途淡淡道:“让开。”
骅南仍然堵在贺殊途面前,语气更冲:“看看,连解释都不解释了。”
贺殊途:“我说,让开。”
骅南看着他。
“待大人醒来,我会让你滚出璟王府的。”
贺殊途勾唇:“拭目以待。”
燥热的空气中慢慢弥漫了一股火药味,贺殊途的目光有些轻佻,这无疑可以惹怒骅南,骅南立刻握紧拳头,猛地挥向贺殊途!
“贺大人,”转角站在一位小仙,向着贺殊途的方向行礼,转而又朝向骅南的方向,行礼,“骅大人。”
拳头在距眉骨很近的地方猝然僵住,骅南闻言迅速收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向园中的一汪池水,挠了挠头之后像是刚听见声音一般,扭头回礼。
“九檀大人。”
九檀毕恭毕敬:“贺大人,请随我来。”
瞬间,噩梦回潮。
贺殊途心中不安,他知道九檀代表着何人,也渐渐意识到九檀的出现,与宋霁璟的昏迷定有联系,他心怀不安地望向眼宋霁璟的房门。
身后的九檀见了,轻轻一笑:“此事不关璟王一丝一毫,是贺大人您自己的事。”
身侧传来骅南的一声冷哼,贺殊途没管他,向着站在拐角的九檀轻轻点头,相跟着走向花廊。一路上,贺殊途都尽量表现出顺从和忠心,他想了想,决定先从极净开口。
“极净天尊是否无恙?”贺殊途看向九檀。
“现已无恙,”九檀点头,转而说道,“御书阁一别,贺大人看着又多了几分沉稳。”
贺殊途看着九檀,知道这看似像是闲话的话也许并不是真的闲话,他极其敏感地别开目光,看向院中被灼热烈阳哂地蔫巴的花叶。
“倘若我不愿,璟王是不是就会继续受到……,”贺殊途盯着九檀,“这样所谓的“意外”?”
还未出境时他就已经发现,进境时自己大费周折破开的天裂阵,到出境时仅仅是因为自己喊出的那句“陛下”而变得容易,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是巧合。一切都是天帝为自己布置的一场好戏。
后知后觉,如若自己没有说那句应允的话,天裂阵还会打开吗,他还有可能带着宋霁璟活着逃出来吗?
答案不言而喻。
贺殊途的一日日推脱,天帝一日日加码,最终加到轻易压断自己的脊骨,再像舍弃一条残狗一般,把自己丢下天都。
此刻贺殊途心中岌岌可危的忠诚正动荡,强烈地不安压迫性袭来,而九檀仍然是笑,可贺殊途觉得这笑里一定藏着虚伪,或许还有胁迫,可细看后,却什么也看不出了,空虚但又不完全空虚,那是一种未知的,足以令人产生畏惧的未知。
“陛下想要做什么,我们无从干涉吧?”
先前在心中漂泊着的不确定在这一刻一锤定音。贺殊途仰头,只觉一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他喘不过来气,只觉得恶心。
他第一次觉得,这天下压根就没有仙境,这片极乐净土,也是一张各种利益交织而成的巨网。
愤恨,幽怨,不甘杂糅在一起,但贺殊途谁也怨不了,最初他是因为利益来到宋霁璟身边,如今也因为利益离他而去。
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贺殊途收回目光,嘴边带了极难得的淡笑。
“今日的日光真是难看极了。”
……
三日后,贺殊途任淳武阁首辅将军一职,号曰淳武天仙,与天坤金殿御前侍卫齐名。
天坤金殿外的石阶上,两三个人朝着贺殊途这边走了过来,行礼:“恭贺将军,荣登淳武阁!”
贺殊途闻言,皮笑肉不笑,僵硬地转身,然后回礼,众人看他脸色,你我相互看了一眼,立刻开始献媚讨好。
有的夸他年少有为,头角峥嵘,贺殊途听着恶心;有的用更显利益的手段送礼,贺殊途连看不看,直接晾在了原地;更有往身边送女人的,让贺殊途还要另花银子为她们寻住处。
依照律法,贺殊途任淳武天仙后,应该拥有自己的宅子,天帝问他几次,他说怎样都好,于是天帝擅自做主,为他择了一处极好的地皮,璟王府很近,离敬宁院也不远。
贺殊途跨坐在马上,晃晃悠悠走到高挂着“将军府”的牌匾下,抬眸凝视了许久,直到粗糙的缰绳扎得他手心发痛才猛然惊醒。
自己被迫接受,他人艳羡,这根本不是风光。
申时,贺殊途策马去向淳武阁,由九檀引领,熟悉阁内事务。
凝固在天边的雨露,在这个午后倾盆而下,固执地渗透天都的一砖一瓦,像是一层青色的薄纱,笼罩着万物。
而宋霁璟就是在这一个雨天,毫无征兆地醒来。他看着身上素白的衣袍,之前在禁境发生的一切铺天盖地地向自己扑来,他咬着嘴唇,清晰的痛觉告诉他,自己还没死。
原来揽住自己的不是别人,是贺殊途,可是自己不是明明让他不要管自己吗?
他坐起来,瞬间头晕目眩让他又栽了回去,他用右臂压着眉骨,眼前黑了一片,耳边是雷鸣般的雨声。床榻上的声响引来了一直守在门外的小厮。小厮回头招呼了一声,门外太医便走进来。
宋霁璟睁眼,从小臂的缝隙中,呆愣愣地看着单调木色的天花板,半晌,他撇了一眼跪在塌前诊脉的太医:“什么毒?”
太医张了张嘴,有些紧张:“璟王…毒是……不常见的毒……”
宋霁璟缓缓转头,看着太医,太医被他盯得焦虑,膝头动了动:“是……博落回。”
宋霁璟倒吸了一口气:“……我怎么没死?”
“博落回……和蛇毒一同入体,阴差阳错…以毒消毒了。”
宋霁璟呛笑出声。他总是想不明白解烛到底想要做什么,每次都毒要么只下一半,要么连毒带解药一起下,叫人死也死不得,还得带着对他的恨,成百上千倍地还回去。
拖着自己这副病躯,却真实强烈地感受到元灵的充盈,藏在薄衾下的手缓缓握成一个拳。
善,恶,也许并非万古对立。
如今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人间仍有散落四仙,他打算着待自己养好身子,就到下界去寻找四仙,但这都是后话了。
太医走后,宋霁璟觉得这房里清静得要命,又叫来门外小厮,问他骅南去做什么。
小厮低头:“大人,骅大人方才去了御药堂,就快要回来了。”
宋霁璟撑着身子坐起来,点头又道:“叫贺殊途来。”
小厮忽然就迟疑了,然后一声轻叹后直接跪地,蜷在地上,额头紧贴手背,不敢抬头看宋霁璟。
宋霁璟心中生疑虑,脚尖点地,一步步走到那名小厮面前,檐下落雨一道道映照在宋霁璟略显惨白的脸颊上,他微微点头,声音有些颤抖,最终问出口那句他未曾敢想的话。
“……他死了?”
怎么会,凛时剑定会带他平安出境的,难道是贺殊途也中了毒?宋霁璟心脏突突直跳,牙关发颤。
“贺殊途何在?”
声音瓮声翁气:“三日前,贺殊途荣升淳武天仙…”
小厮在脚边颤抖着,气音般说出:“贺大人,在如今的将军府上。”
理智几欲坍塌,他蹲下去揪住对方的领子,把小仙提至半空,又瞬间脱力般松手,小厮跌回地面,止不住得磕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细密的雨声里,每一声抽气都仿佛是有人在挤压他的心脏,残忍狠戾,而自己只能站在原地默默忍受,什么都做不了。
拽着手说不要丢下自己的是贺殊途,哭着舍不得自己走的也是贺殊途,亲手为自己系上清风铃的人也是贺殊途,舍命破境救自己的也是贺殊途。
而现在不告而别的,也是贺殊途。
凭什么,凭什么他轻易脱身去做了风光的马上将军。
他咽喉发紧,但幸好小厮是低着头的,看不到自己眼里的泪花,也听不到自己嗓音里的哽咽。
明明是自己被舍弃,或者也可以说是贺殊途背叛了自己,可他现在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藕断丝连,宋霁璟不会,也不可能就这样对贺殊途放手。
他是宋霁璟亲手打磨的刀。
曾经是,未来也必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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