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三人折返天都,这时驻北肃霜军南下的消息已传遍天都。
短短半月,肃霜军人头数从十万激增至十八万,南下一路攻破六城,军旗浩荡,横渡垣江。
此势厉人,直逼京城。
不知此时皇城中的李珩殊是否坐如针毡?
天净院。宋霁璟坐在侧席之上旁听琴艺与天文之法。
自宋霁璟去下界后,昭儿便被天帝送去了天净院,今日是他第一次来见昭儿。
台下是些较为幼小孩童,已经不是他春天教过的那一群小仙了,因此宋霁璟并不能插上什么话,只是坐在一旁,盯着一个下巴直点地的小孩,轻轻皱眉。
他身旁的小孩有所察觉,立刻用胳膊肘戳了戳那个瞌睡的孩子。偏过头低声:“三严大人看着呢…”
那个打瞌睡的孩子像是突然惊醒,瞪大双眼腰杆挺得笔直,而后小心翼翼地向旁听席上看去,果真对上了宋霁璟略带警告的目光。
宋霁璟看着那孩子惊恐着把笔杆攥到手里,急急抬头望向讲师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在天净院的宋霁璟总是一个有着“三严”的人。
这三严究竟是哪三严呢?宋霁璟这还是无意间听别人说的。
那日他刚回天都,走在天净院廊下,听见窗内传来窸窸窣窣的一片笑声,于是便刻意走地慢些,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一个声音离得他近,声音听上去有些抱憾:“璟王可是好久都没来我们院了。”
一个声音离得他远些:“是,怎么也有小半年了吧?”
“听说是与淳武将军有关,将军走了,璟王就想跟着去了下界。”
淳武将军似乎是什么谈不得的事情,于是话锋一转,又朝向了宋霁璟:“璟王若是来了你还能有好日子过?”
那个抱憾的声音顿了顿,豁然开朗:“是啊,严厉严肃严明。”
“日后叫称之为三严大人好了。”
“说好了,三严这个称呼只许在我们几个里私下叫,可不许说给外面那些老糊涂听!”
宋霁璟微微皱眉,努力适应着“三严大人”这个新称呼,他站在墙根窗下,见屋里没声,正打算抬头离去,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门内站着方才说话的那几个青年,面面相觑。
几人见是宋霁璟,脸又白又绿,古怪地吓人。
按照礼数,几个小仙先躬身行礼。
“三严……”
另一个小仙立刻瞪大双眼:“嘘!”
宋霁璟垂眼望着他们硬生生地把说到嘴边的话咽回去,红着脸改口。
“璟王大人。”
宋霁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离去。
从此,三严大人这个称呼似乎真的替代了璟王,成为宋霁璟在天净院中的专属代名词。
面前,当堂讲师正与孩子们讲着北方七宿的故事,宋霁璟微微一愣,这片刻的出神竟让他错过了整段琴声。
“天权星,就是我们在书中常读到的文曲星;开阳,乃武曲星。”
台下孩子若有所思随着讲师有趣的话语微微张嘴,只有昭儿,自始至终都拧着眉头,双手紧攥成拳。
讲师将琴平放在桌面,起身转身,宽袍大袖在空中缓缓划过,身后的立着兰草屏风的地方俨然变成了一片紫黑色的广褒星海。
身后响起孩童们低低的感叹声,宋霁璟偏头看着那片星海。
讲师指着其中一颗星。
“喏,这个就是天权星。”
另一颗开阳星同样闪亮着,衬得天权星暗淡。
“我们讲,武曲星亮臣不守国世无宁日。”
宋霁璟看着那武曲星缓缓明亮,心头一震。讲师同样凝视着那颗异样闪亮的武曲,声音放缓,越来越缓,变得没了底气。
孩童们听了,立刻问道:“那武曲星是不是一颗坏星星啊?”
讲师仍出神于那颗亮星,对于这个问题恍若未闻。台下越来越多的问题响起,但大多问题都还是围绕着这颗越来越亮的武曲星。
讲师不答,孩子们自己下了定义:“我猜到了,武曲星就是坏星星!”
坐在后排的昭儿紧握拳头,眉头紧拧,拍桌而起:“你们胡说!!”
一时间,讲堂上下之人的目光皆望向昭儿。昭儿胸口剧烈起伏着,圆圆的眼睛发红:“武曲星不是坏星星!代表武曲星的人都是打胜仗的大将军!”
孩子们围着她,问她:“谁告诉你的呢?”
“师父说二师兄就是武曲星下凡!因为他做了大将军!”
孩子们愣了几秒哄然大笑。
“昭儿,你哪还有师父呀?”
昭儿呆呆地看着他们,泪流出来:“不许说了!”
“就是你师兄吃掉了你师父!你们清风堂地下的血都是你师兄没舔干净的!”
“做贼心虚!你师兄是坏人,武曲星就是坏星星!”
昭儿百口莫辩,脸哭得皱巴巴地,趴在桌上肩头抖动。
宋霁璟拧着眉转向讲师,开口:“长老。”
讲师迟钝地回头看着地上乱作一团的蒲团,指尖一动,桌面古琴顷刻七弦共鸣,和鸣声高高盖过孩童的喧闹——
讲师站于桌前:“众生勿燥——!”
孩子们抢着地上的蒲团坐回原处,宋霁璟看着坐在角落里的昭儿缓缓平息,用手背擦着眼泪,鼻尖通红。她的动作幅度很小,看着奄奄一息的,像是掀不起波澜的嫩芽忽然就作了落叶。
“穹庐之真切显象,且看今夜。”
这节课被延得极长,最后宋霁璟也被留下来与他们共同观星了。天净院的观星阁的上空是一片清晰透亮的天空。
夜深,北头七星悄然幽亮。
十几个孩子坐在观星阁巨大的石台边,仰头望着星星,昭儿被宋霁璟拉着坐在自己身侧,仍旧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宋霁璟看她一眼,从衣袖里掏出两颗果糖放在手心,而后两手握拳,递给昭儿看。
昭儿眨眨眼,明白这是要让自己二选其一,他低着头思索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宋霁璟的右手手背。
宋霁璟微微一愣,他的右手手心里空空如也,他顿了顿,笑了出来,紧接着将左手五指张开,将果糖放于手心。
昭儿眼睛亮亮的,将糖握在手心,不说话了。宋霁璟看着她,轻声:“糖握在手心不吃就该化了。”
闻言,昭儿垂着眼:“天冷,不会。”
声音很轻很软,夜风一吹就散了,宋霁璟望着她,沉默良久。
头顶,七星显露。
长老站于观星台正中央,微微昂首望向那异样耀眼的开阳星,素白宽袖在夜风中被吹向一边,目光匆匆略过暗淡的天权星,眸间尽露不安。
开阳闪烁,天权暗淡。
武将得势,世无宁日。
宋霁璟自然明白其意,他站起身,走近长老身后,站定:“天意星显,其意,必有所指。“
长老面色凝重。
“天下,恐有兵戈之乱呐…”
有关神树的梦还在继续。
安神香快要烧尽,梦中的神树向贺殊途伸手,在指尖相触之界,一道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自你诞生,我曾予你两样无可之物。”
贺殊途看着神树,心跳如雷。
“一是无可动摇之心。”
“二是无可压垮之躯。”
“今日,吾将予你第三样无可之物。”
顷刻,一股滚烫之意燎烧手心,却让贺殊途觉不出半分疼痛,这股滚烫蔓延全身,深入心脉,直抵丹田与元灵。
贺殊途闭眼感受着这股在心中蔓延的滚烫触感,直到觉出它逐渐与心中的那团火合二为一,这才猛然发觉、真正明白那团火究竟来自何处。
腰间缚灵袋忽然被一阵风解开,袋中漆黑一片,贺殊途腰间忽然被一股气力扯偏了一下,随后几道黑影迅速窜出,贺殊途一惊,盯着那徐徐成型的黑烟。
首先成型的两个人形,身姿挺拔,对立而站,双眸微闭,脸色铁青,薄唇略带血色。
“此意愈烧愈烈,此乃天地之无可战胜之力。”
左侧人形遍体雪白,连瞳仁都是灰银色。贺殊途认得他,他叫解柏,死于魔王解烛的手中。千年前大战之后,解柏向下界逃窜却仍不幸遭师兄解烛灭口,相传,解柏受伤后奔波千里最后倒在了一颗树下,他的血滋养了那棵树,骨肥沃了那片泥土。
传说中的那棵树,竟是神树?
那最先成型的解柏垂眸,向他微微一笑。就算是殒命的仙,身上永远也丢不了那种清冷超俗之感。另一侧的人形也渐渐睁眼,瞳眸略深于解柏,看向贺殊途,他稍稍欠身。
此人名为川昀,生前为前朝藏西将军,身姿魁梧,肩膀平正,一看便是那种身手极好的人物。
而在贺殊途正对面的中间,缓缓显出一人,脸尖耳高,个子大概要有两个解柏高,只要稍稍一抬头就能将下巴搭上神树的枝杈上,四肢修长,没有一根杂毛的柔顺黑发披落在腰间。
这是贺殊途的缚灵袋中,最趋近于魔鬼的一只魂魄——徐徇。
他的眼中一片血黑,分不清哪是瞳仁哪是眼白,发干开裂的嘴唇缓缓启合,用一种极为低沉的声音:“我们之前,见过。”
贺殊途一愣,这副模样的人物他若是见过是必定不会忘的,面前徐徇又道:“五岁,清风堂。”
风吹过,带来神树悠远的声音:“三者合一,则为万力之源,万魂之结。”
安神香燃尽,一只白色信鸽扑棱棱地落在窗前。贺殊途陡然睁眼,猛地坐起身喘着气平息,而后他将手缓缓伸向后颈,去触摸那道在骤山留下来的那道疤。
梦中,他以颈背处一道白疤为抵。
指尖所触,那道疤痕居然真的变得发烫,变得渐渐凸起了。
他蹙着眉,回想起神树说的那句话。
天地之无可战胜之力。
窗口的信鸽尖叫一声,将贺殊途的思绪拉回。他瞥见那是一只翅尖染着金黄的信鸽,于是伸手取下竹筒,抓着鸽子的身子将他送出窗外,抛向天空。
时至今日,已是肃霜军南下行军的第十七日,由于李珩殊的地方军皆是些残兵败将与亡国之兵,肃霜军在十七日内连攻九城,屡战屡胜,所向披靡。
而当今日贺殊途徐徐展开那卷信纸时,瞳孔却骤然一紧缩。
李珩骕在信中所写:十八日,我军死伤惨重,第十城我肃霜军连攻三日,却未近那清浅护城河半步,只觉京匪身怀不可战胜之力,此行,实为我军南下夺京之莫大耻辱也。
那时的肃霜军行至霖城,遇三日暴雨。二军在山间交战,李珩骕站在高处,见对方军个个宛若烈虎饿狼,双眼放射绿光,心头顿感不妙。他亲自上马,冲向战况最激烈的方向,手握长戟一连掀翻三四个小将后,长缨忽然被一人攥住,轻轻一用力便将他的长戟折断。
李珩骕负伤,策马北行,高声:“肃霜军听令,与敌殊死搏斗,不得北还!”
这几个“不可战胜之力”的字眼撞进贺殊途眼中,他拿着信纸的手猛地一颤。
他总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与李珩骕心意相通,平日二人在谈论政事时,贺殊途其实并不能说上什么话,只是听李珩骕说,每每听到行军打仗之事时才会给出些在李珩骕看来字字珠玑的精辟语句。
李珩骕敬重他,且称他一声“先生”,将另一半麒麟符交于自己,于是他须同样敬重李珩骕。
如今贺殊途身处的这方小屋也是李珩骕主动为他寻的,随肃霜军南下行程七日一换。
贺殊途知道,李珩骕并非心中毫无忌惮,敬重厚爱只是因为李珩骕将自己看做起兵夺权的天意,自己被圈在李珩骕的势力范围内,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怕做些什么,盯得极紧。
贺殊途将信纸折起,看了一眼那信鸽飞走的方向。堂堂平岑崇王,竟会用这种再普通不过的信鸽传递密信。
肃霜军离开漠北的第二天,李珩骕命驻北将军放出消息,说北族犯我漠北边疆,驻北肃霜军奋力抵抗却不敌北族彪悍猛将,肃霜军大败。
意思就是说,肃霜军力量削弱,漠北急需援兵。而这支北上的军队,错将南下肃霜军当做北族军队,以为漠北丢失。
可当两军近战时,北上军队将领忽然将驻北将军的腰牌认了出来,这才知道国土大半不是收于北族之手,而是被收于这个谋逆的贼臣之手。
此刻再北上收复失地可就难了。可若是南退,又必然是死路一条。
京城李珩殊得知此事后,封锁东宫,住入深殿,对外宣忧愤成疾。
翌日,肃霜军节节败退,死伤惨重。
贺殊途站于窗,手中捏着信纸,久久凝视着窗外乳白薄云,心中震颤不已。
神树说,三者合一,凭此划明国土,精亮军队,爱惜子民,可使君臣和睦,百姓幸福,家国永康。
神树这是要他在君臣之间做出选择。
这多少有些胆大妄为了,贺殊途从未在这方面想过。一时屈身为臣便永世为臣,既然是臣,便要对君主忠心,就像是他对最初的宋长宁那样,效忠李珩骕。
他毕竟门寒身素,没有高贵的血脉,因此他注定得不到许多东西,这一点从他诞生那时起便注定了,就算是神树托梦,就算是坐拥无可之物,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既不能登上下界的龙椅,也不能飞升天都归位,这辈子就该是籍籍无名。
该吗?
当然不该。
贺殊途回身,走至桌前回信,放飞信鸽。既然他李珩殊玩阴的,那我贺无兼可以玩得比他更阴,神树予我无可战胜之力,其必然有所用之地。
至十二日后,贺殊途将体内无可战胜之物与缚灵袋中三万魂魄融合,授予麒麟符,至此,肃霜军大杀四方。李珩骕与朝堂东党就错放北族起兵之信讨伐北党数十人,朝堂之上无一人敢多说些什么,而这十余北党人皆死于一朝酒席,此为肃霜在京第一回溅血。
于是,京城一夜之间便变了天,李珩殊久病不起,京都国人暴动,西北西南多路起义叠发,朝堂之上,黑雀盟代北党掌权,架空宰相,邓炳年名存实亡,不久便自发告老。
步步为营,招招制胜。这在朝堂上向前飞速发展的一切,仅在两个半月之中。
半月后,贺殊途在昀州面见李珩骕。
肃霜军刚攻下昀州,便忽遇雪灾。地上支起大大小小的白色赈粥棚挨在一起,东一撮西一撮。
如今的李珩骕可谓是意气风发,六年来在漠北风沙中锻养的黝黑消瘦脸颊,变得红润丰盈起来,个高腿长,眼中那股英气模样与贺殊途像又不太像,他披盔戴甲,步步走向在城墙之上等候多时的贺殊途。
李珩骕在他身后站定,垂眼:“先生。”
贺殊途回身看向他,微微欠身行礼:“不知如今可否能尊呼一声“陛下”了?”
旧时老友般,李珩骕同他并肩望向昀州城内,带着笑意应:“先生,暂且,暂且,我还是陆不屈。”
“待我上位后,先生可有什么想要的?”
贺殊途十分古怪地看他一眼,谁知李珩骕竟笑出声:“先生,若是想要什么,定要在我上位前与我商议好,万一日后先生不打算扶持我,想着与我渐行渐远了,之戟也好背信弃约一回。”
贺殊途沉默着望着他,听见李珩骕再次开口:“名誉,封地,或是美人?”
“来日我定身京城,不常走动了,但先生总要有个栖身之处。”
贺殊途的眼睛黑且深,多数时候是看不出其中杂含着什么情绪的,春光满面的李珩骕站在他身侧,若不是贺殊途晒黑了不少,那还真能将贺殊途显得跟个活死人一般了。
贺殊途淡淡地收回目光,放在粗糙护城墙头的手缓缓收紧,收回来放于身侧。
自己本可以什么都不要,因为他本无意参与朝堂之事,若不是因为那李珩殊与他师门惨案有关,这时候的贺殊途怎么会来认识这个李珩骕呢?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什么想要从这个年轻的帝王这里得到的。
不过此时,他却为了私心,多思虑了一步。
以那“三无可之物”那可以轻易得到江北、江南,当然还有那岱州梨花林的那个小小山头。,只是现在他必须站稳,必须为自己日后的计划寻得一片战略营地。
李珩骕以为先生是什么都不喜欢,他侧移目光,刚想开口,却听面前一道声音传入耳中。
李珩骕蓦然愣住。
“那就要燕北吧。”贺殊途说。
李珩骕略显意外,张了张嘴:“如今皇兄手下的旧部仍据守在燕北,先生若是在那里……”
谁料贺殊途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重复:“我只要燕北。”
李珩骕并不恼火,他轻轻蹙眉,叹了口气,声音极低:“为何?”
目光凝固在远山边。昀州的风不比漠北温暖,转念一想,竟是冬天来了。我已孑然一身,但总有畏冷的人不愿孤独地熬过这个隆冬。他想。
半晌,贺殊途开口。
“漠北的天太冷,养不活我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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