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冬的漠北早已飘起雪粒,山上银白一片,松林间披着厚软的雪层,小路上土色混着雪色堆在道旁。
骅南跨坐马上,微微垂头看着马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里,叹了口气。雪是夜里下的,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雪。他一睁眼就到了江南,长在江南宋家中十余年,江南极少下雪,就算是江南的天冷到老天愿意丢下几粒雪花,它们也像是鹅毛一般,瞬间四散空中。
江南冬天,像是因指尖冰冷而生出的幻觉。
而眼前的漠北,白雪皑皑,不再是他那再三被风吹走的幻觉。即使脸颊被北风刮得生疼,那白雪像是最上成的疗药。
山的远处,传来一阵悠远利耳的铃响。现在的骅南对这种铃声已是十分的敏锐了,自从宋霁璟入境时将清风铃挂在腰间后,他就越发觉得那清风铃的铃响是那样沉闷,难听。
而这个铃声——骅南抓住缰绳,侧耳细听。
树在震颤。
树杈上的雪成片成片地掉了下来。
地也在震颤。
身下的马开始不安地嘶鸣。
白色山头的最顶端渐渐露出一点深色,而后像是地皮被翻至天空,铺天盖地、大片的黑中带灰的斑点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是鹿群。
骅南在心中惊呼一声,甩了缰绳,马便开始向前奔去。可这种适应了在土地上奔走的马怎能比得过四季都在雪地里撒欢的鹿?所以待到骅南再回头时,带着银铃的那头巨大公鹿已然追上了自己,那冲天的、像是疯长的枝丫一般的鹿角就快要顶到骅南后背。
公鹿却忽然慢下来。身后漫漫鹿群则是一拥而上,低头用力一顶,马腿瞬间见了血,骅南扑倒在地,看着马眨巴着眼睛却顾不了太多,因为成群的鹿群就要将他践踏——
骅南在鹿群中翻滚,随着鹿群滚向山下,所幸有仙力护体,再加上有绵软的白雪垫背,骅南仍未昏晕过去,他睁眼看着身前那头巨大公鹿颈下系着的银铃,忽然笑出声。
这出笑出奇地熟悉。可瞬间袭来的又是一阵令人反胃的天翻地覆,骅南被鹿角顶进了冰冷河水中。明明是极寒的天气,这生于山间的河流竟然仍在流淌,实为反常。
他额角一痛,就此眼前一黑——大概是撞上了河中浮木吧。
他在河里漂了许久许久,起初那头系着银铃的公鹿还会慢慢跟着骅南,看他在河水里忽上忽下,渐渐变得透明,于是公鹿长鸣一声,河流下游不远处的岸边,有个十二三的姑娘恰巧听见了这一声鹿鸣。她原是在这里划他的桦树皮船的,听见公鹿发出的这一声类似警醒般的鸣叫后,她撒手丢了桦皮船,起身盯着河中那个小小的黑点。
鹿群早在山崖边停下,而这头系着银铃的公鹿却随骅南跃下山崖,在岸边走了许久,这时的公鹿渐渐走不动了,他微垂着大脑袋,朝着那个姑娘又鸣叫了一声。
那个姑娘看着公鹿,尖叫出声:“是你!”
那个沉浮不定的黑点离得越来越近,那姑娘看清,这竟然是个人。她还未经历过这种情况,以往都是哥哥带着自己进入山林,哪里遇得见河里飘着个人的情况。她双腿直颤,眼看骅南就要被一块浮木压到水下去,她扭身向河中桦树木船上一跳,双手抓着骅南的胳膊,用力拽住,总算是将骅南停在了原地。
水流拽地她手臂发痛,姑娘急出泪,朝着山林中大喊:“哥哥!哥哥!”
一个年长些的少年跑了出来,他身上披着白羊绒衫,皮肤黝黑黝黑,在雪地里黑地扎眼。少年看见船边的人后,一头扎进木船,拽着骅南冰冷的衣领,一用力,将他拉上木船。
姑娘几欲落泪,她跌坐在船边,看着他们刚救下的这个面色苍白的陌生人,轻声道:“哥哥,我们的查苏会救他吧?”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陌生人,扭过头去沉默一会:“卡达里河淹死过很多人。”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的,却让这个姑娘哭出了声:“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说的很多人里其中的人呢?”
白桦皮树船随着河水缓缓前进,洁白的雪,银白的河,蔚蓝的天,青黑的桦树林。许久,少年才回过头去,他的眼睛无比清透:“都兰,带他回去吧,带他回去,我们的查苏会知道一切的。”
几近日落,这两个孩子才回到营地。查苏正捏着一根粗长的豪猪,试着去刺穿一张熊皮,她抬头看了看这两个孩子,同时也注意到了他们身后似乎拖着什么。查苏顿感紧张,她丢下熊皮,奔向屋内。
身后,都兰大喊:“查苏,你一定能救这个人——!”
查苏提着裙子向前跑去,闻言她摇摇头,掀了门帘跑进屋内。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轻抚了两个孩子的额头,沉默着注视着躺在雪地里的骅南,目光里带着些悲悯,他将冰凉的骅南抗在肩上,一步步走向西边的希楞柱中。
都兰和少年恩和站在希楞柱外窥探,见男人将整张熊皮裹在了骅南身上,走出来,二人有些畏手畏脚地:“阿敏,那个人如何了?”
男人没有回答,他摸摸他们的脑袋:“取些盐,去喂鹿吧。”
这个由七个白色希楞柱组成的营地住着三家人,查苏家人最少,平时只作些煮酒针织的小活,但男人却是三家中大熊的好手。骅南的意外到来无疑给这个小家带来了许多不便,他如今浑身冰凉,日夜需要靠在炉火旁取暖,稍冷一些就会取他姓名,因此都兰和恩和不得不轮流守在篝火旁,见火焰之势削弱,即刻添柴旺火。
三天,四天,躺在希楞柱里的骅南仍旧不醒。男人刚添了柴火,低着头走出来,听见希楞柱外一青年的声音。
他循声看过去,在树旁站着两个青年,离着希楞柱不远,声音极大,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样。
青年向着希楞柱:“依我看,直接将他丢下山崖好了。”
另一个青年附和:“我们留不住那么多人,他一定会死的。”
男人听见了,在另一个希楞柱里的查苏也一定也听到了。半晌,希楞柱的布帘被掀起,端着两三个木酒盏的查苏走了出来,走到希楞柱前对男人说:“我来。”
骅南所在的希楞柱里很暖和,夜里是都兰守着篝火,于是现在是恩和坐在小圆凳上,肩上披着羊绒薄毯,目光随着沉默着走进来的查苏所微移。
查苏顺着眼走到草席上,缓缓弯腰想将酒盏放在火边,俊秀的眼前微微一抬,瞟见了骅南的脸,动作一顿,两只酒盏一齐坠入了火中。
查苏大叫一声,瘫坐在地上,恩和扶着她,希楞柱外的男人急匆匆跑进来,拉着她:“做什么,这是对客人的不敬!”
查苏的声音颤抖,泪流了出来:“他回来了……!”
男人和恩和闻言一愣,恩和有些紧张:“额吉,他是我们的那嘎其吗……”
查苏双唇颤抖,在男人的搀扶下踟蹰着靠近骅南,温热的手指碰出他的脸颊。骅南面容平静,嘴角仍带着他看到银铃的那一瞬间的淡笑。
颤抖的指尖滑过脸颊,滑过鼻梁,停在唇角。
查苏口中喃喃:“乌兰哈达……”
骅南去了漠北后不久,宋霁璟就收到了天剑府送来的密令,起初这密令不是要送到自己手上的,可送来送去竟无一人肯接手,天剑府小仙才将这桩密令送至璟王府,宋霁璟似乎就是为解这种疑难杂案而生,密令已送到门口,宋霁璟便爽快收下。
只因这密令上述的地方,乃处于当今“无冕之帝”刚打下来的新江山之中——燕北。
自肃霜军南下,已过三月,宋霁璟却是第一次踏在下界的土地。龚时自然知道这是为何,知道宋霁璟偏执地认为肃霜军南下一定与贺殊途脱不了干系。贺殊途虽未得道成仙,却并非是凡人身骨,池中之物,且他那腰间缚灵袋中藏着千万鬼怪,已是无所不能。
他是认贺殊途去做那个淳武将军的,只是自从彩莲池玄玉莲绽放后,这个淳武将军便凭空消失,贺殊途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时时刻刻像个影子一般,紧紧跟随着。
这种感觉圈在颈间,看似松松垮垮无形无影,却能在不知不觉中猛然勒紧,将颈间勒出一道血痕,低头一瞧,就当做红缨了。
二人在燕北最南端的一片绿洲中落脚,一城之隔的,是渺远黄色沙漠。
南城门。
留驻此地的肃霜军攀在城门高墙上,腰间系着胳膊粗的麻绳,从城墙之上缒下,填补着被火药炮炸得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南城城门。
宋霁璟抬眼看了一会,而后迈步与龚时走向城中。此时的燕北南城仍处在休养之中,街上行人极少,连酒铺都少有开张,道路两旁堆着积雪。宋霁璟手心掂着银钱,漫不经心地走了好久。
龚时跟在他身后,看宋霁璟东张西望的样子误以为他在提防着什么人,搞得龚时紧张兮兮地盯着四周当铺。
不远处掌柜的竖起酒旗,宋霁璟微微眯眸面容平静,缓缓向那酒铺走去。
择了一处亮堂的位置,宋霁璟将凛时剑放在桌上,坐下,要了两碗热酒。小二看他穿戴心知这定是大户的阔绰子弟,于是连连应声,转身去端酒了。
龚时紧跟在他身后落座,小声:“大人,密令上写:北城有异,瘟疫爆发无可抑之,无仁无义之奸邪横行。”
小二将酒放在桌上,躬身。
宋霁璟点头,抬眼看向龚时:“接着说。”
龚时顿时觉得怪了,待小二走后,他向前倾去,压低声音:“那我们为何还来南城喝酒?”
宋霁璟向后靠在窗前,双臂抱起,目光带着淡笑落在龚时脸上,轻笑出声:“记得之前在天都第一次见你时,我还觉得你挺灵光的,怎么跟着我做事就变傻了?”
龚时一愣:“是我愚笨。”
宋霁璟将一碗酒推到他面前,自己端着酒送至唇边,开口道:“你可知这桩案子为何没有直接送到我手上来,而是辗转多人?”
龚时:“大概因为只是些小事,用不到璟王亲自……”
宋霁璟笑出声:“若真只是小事,那掌管教化的小仙早就下界处理了。”龚时有些懂了:“不是小事,可是难事?众人不敢接,只能丢给您?”
宋霁璟放下杯盏,品着喉咙间甘辣,语气慢悠悠的:“若是难事,极净仙尊就下界了,哪还轮得着我?”
龚时不再说话,对面却笑道:“说你傻还不信。”
“密令上写那疫病是肃霜军从漠北带来,可漠北地带至今仍未出现过此种情况,一路南下的肃霜军连攻八城,也未有这种情况发生。”
“偏偏就燕北出了疫病,且燕北东南西北四城中并未做出任何……”
宋霁璟微微偏头,看向在临桌添酒的小二:“小二。”小二闻声,弯着腰走近:“大人请说。”
宋霁璟:“这几日,你们南城可有突发的疫病?”
龚时屏住呼吸,看见小二微微一愣:“燕北这地方不常有疫病,天冷。”
见宋霁璟点点头,小二便哈着腰离开了,宋霁璟再次将目光投向龚时,龚时与他对视,眼中带了些不可置信,他听见宋霁璟一语道破天机:“这案子根本不是瘟疫和仁义的事。”
“定是有人故意引我们来此。”
龚时点头:“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宋霁璟:“等。”
龚时蹙眉,重复:“等?”
宋霁璟的语气无比平静,抿着温酒:“有人引我们去北城,而我们却落脚南城,等到他们等得心急了,自然会再放出诱饵。”
他们在亮处坐了这么久,丝毫没有察觉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人坐入了角落的暗处中,那人只要了一碟花生米,静静坐着盯着碟里的花生米发呆,听见宋霁璟的话后,那人蓦然抬头。
兜帽落下,露出一张白里发青的脸。
掌柜的桌上忽然落了一块银两,掌柜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吃花生米的那人已经重新披上兜帽,走了出去。
一碟花生米要不了这么大一块银子,掌柜刚将银子收起,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墙猛地一震!
墙灰落了一地,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于是整面墙都被砸开,两根极好的木柱被砸了个对穿,房顶一根长木猛然落下,朝着宋霁璟砸去。
掌柜的心凉了半截,心想,原来这银子是付给砸场子的钱。
未卜先知一般,龚时看着眼前纷飞的墙灰,还未反应过来,而宋霁璟淡淡一笑,先一步端起那酒,一手握剑放于大腿上,微微向后靠在窗前,任那木柱砸断木桌!
龚时的酒碗还放在桌面,木柱将木桌砸断掀翻,酒碗碎了一地。龚时愣住,此刻他恍然大悟,才知道这案子不是不得不接,而是这燕北,不得不来。
龚时“蹭”得一下站起来,抓着短匕,看着宋霁璟在墙灰中渐渐清晰的眉眼,拧眉:“不能再等了,已经找上门来了!”
宋霁璟点头,缓缓吐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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