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丝天光隐没在城市的尽头，道路两旁的路灯应声亮起，照亮行人匆匆而过的背影。
此时正值“逢魔时刻”的尾声，传说这个时候光线昏暗，视线模糊，人、妖、鬼会同时出现，独行的旅人很容易会被迷惑，从而出卖自己的灵魂。
某个阴暗狭窄的小巷里传来了几声异常的响动，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狠狠摔在了地上，路过的上班族听到声音，脑海中不期然闪过之前看过的恐怖电影，不禁浑身一抖，默默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而如果他此时回头看，便会发现，在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身形高挑，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瞧着比巷子里的“不知名生物”还要更骇人一些。
巷子外的动静并不引人注意。
“砰！”
裴燃抓住扑来人的肩膀，指尖用力，直接将他掀到了地上，那人的后背和大地来了个深情的吻，当即便疼得死去活来站不起身。
——放眼四周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恐怕大地亲了不止一个两个。
裴燃直起腰身，他以一对多，即使打赢了，情况也说不上好，短发凌乱，黑色的体恤沾上了泥泞，手肘上蹭破了一大片皮肤，此时不断往外渗出鲜红的血，看得人心惊。
像是不知道疼似的，他唇角勾起一抹笑，猛的踹了一脚地上哀嚎的人。
“怎么，就是你们这帮孙子玩阴的偷袭你爷爷我？”
他又踹了一脚:“告诉你们，就你们这三脚猫功夫，带再多的人也没用，回！家！再！练！十！年！吧！”
他还兀自放着狠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而旁边墙角堆放的杂物中，一根铁棍横插在其中，在昏暗的环境下反出一道光。
“咚！”
铁棍狠狠击打在身体上。
裴燃猛然一惊，迅速转过身，却见原本已经被他打倒在地的人此时居然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根半米长的棍子，离他的脑袋就差半寸。
“艹”
他低咒一声，来不及反应，耳朵上小巧的黑曜石耳钉一闪，上前一把夺过铁棍，那偷袭的人本就是强弩之末，又狠狠挨了一棍，很快便被他撂倒在地。
“你大爷的。”
裴燃一阵后怕，刚才那棍子离他脑袋那么近，要是真砸下来，一个不小心小命都要交代在这了，思及此，他后背不禁冒了一片冷汗，毫不犹豫冲着那人屁股给了他一脚。
他旋即抬起头，看向旁边突然出现一棍子下去救了他一命的人:“谢了兄弟……”
到了嘴边的词突然噎住了。
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手里似乎拎着一根长长的棍状物，那棍子的一端斜斜支在地上，反射出独属于金属的冰冷光芒。
一辆车从巷子口驶过，车灯短暂照进巷子里，也照亮了那人的脸。
瘦削的下颌，高挺的鼻梁，最重要的是，皮肤格外的白，不是白皙的白，而是仿佛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
修长的身形被藏在阴影中，他的眼睛也被遮住，但是似乎正偏头，看着他。
“……”
裴燃慢慢睁大了眼睛。
——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裴家的大少爷、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校霸、叱咤六中的风云人物，他，怕鬼。
平时别说什么恐怖电影、恐怖游戏，他连刺激一点的悬疑片都不敢看，因为只要看到那些血腥或者装神弄鬼的画面，他的大脑会自动开启防御机制，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比如此时，裴燃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的、十分丢脸的、抖了一下。
然后——
软了。
＊
与此同时，沈观复正在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张扬的短发，浓黑的眉毛，一双桃花眼，盛着茶色的瞳仁，嘴唇不算薄，此时紧紧抿着，锋锐的下颌上沾着血，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只看一眼便会让人想到一个词。
桀骜不驯。
裴燃，本市龙头企业裴家唯一的儿子，这样的出身自然不可谓不显贵。他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好家世，性子又惯爱争勇斗狠，高一开学一个月，便凭着一人挑赢五个职高小混混的战绩荣获校霸头衔，平时跟他那帮同样家世不凡的兄弟走在学校里，其他同样惹是生非惯了的二世祖都要绕着他走。
因为他是二世祖中的二世祖。
而后来被白羽笙收服，更是成了他身边最听话的一条狗，为了白羽笙，能不顾一切将招惹他的人打成重伤。
——然后和沈观复一样，被毫不犹豫地抛弃，成为了天命之子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只是。
思绪回转，沈观复又不禁打量了他一下，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这大少爷说话说一半突然停了，站桩似的站在那，一双桃花眼越睁越大，仔细看去，对方下身宽大的校裤裤管似乎在轻轻抖动——
只见裴大少爷抖了半晌，终于颤着声音开口，说出一句让空气都跟着沉默的话:
“……你，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
“噶——噶——噶————”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乌鸦从两人头顶飞过。
“……呵。”
沈观复无语到了极点，甚至还有些想笑，他扯了扯嘴角，原来这人站着不动，是以为遇上鬼了，怪不得被白羽笙三言两语就哄得晕头转向，什么事都敢干，真是好一条傻狗。
再在这里待下去恐怕要被裴燃传染上傻病。
“哐当！”
沈观复把手里用来敲人的拖把棍一扔，空心的金属管落在地面上，发出一道脆响。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独留被自己过于发散的想象力吓得腿软的裴燃呆在巷子里。
许久之后，腿软的条件反射开始逐渐褪去，他的脑子开始运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是人，并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尴尬的情绪飞速蔓延，裴大少爷倚在小巷破的掉渣的土墙上，只觉得小腿处传来一阵钻心的酥麻，不断提醒着他刚才干的蠢事。
“……艹。”
少年青涩的嗓音带着点哑，回响在这狭窄的空间中。
裴燃一面翻出手机拨打自家司机的电话，一面抬手，抓狂地揉乱了自己的短发。
*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一扇窗紧挨着一扇窗的筒子楼还是熟悉的样子，楼道内空间逼仄，随处可见脱落的墙皮和各色“重金求子”小广告，走到尽头，是一扇生了锈的防盗铁门，后面紧挨着厚厚的猪肝色木门，猫眼早就坏了，留下的小洞被人用纸团填了上去。
沈观复轻易的想起了门里的样子，被烟味熏得黑黄黑黄的墙壁，老旧的、不成套的家具，被洗得发白的布罩子罩着，入门的玄关处放着一个缺口的花瓶，插着时间久远，连劣质香气都消散了的假花。
“吱呀”一声。
沈观复推开门，厨房里的炒菜声停了，穿着熟悉碎花围裙的女人从里面钻出来，见到他，愣了一下。
“阿复。”
林小月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
语气是讶异和欣喜。
为了维持生活，沈观复平时放学，都会去小饭馆或者大排档做帮工，很少会回来这么早。
沈观复敛下眉眼，没有像观察白羽笙或者裴燃那样去看林小月这个许久未见的、他的母亲，视线只落在对方脚上破旧得开了线的拖鞋上，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含糊地、生疏地说:“请假了。”
好在，林小月并没有发现儿子的异常，她笑了笑，与沈观复极为相似的脸上带着南方人的温婉与柔和:“休息休息也好，你白天要上学，晚上还要去帮工，太累啦。”
“饭煮好了，快洗手吃饭吧。”
她招呼着沈观复。
沈观复的眼睛还是低垂着。
他喉咙动了动，轻轻“嗯”了一声。
头顶的灯泡瓦数并不算高，暖黄微暗的灯光撒下来。
餐桌上铺着隔热的透明垫子，已经发黄了，沈观复躲开林小月想要接过的手，把盛着汤的汤盆搁到桌子上。
上面只有两道菜，一道是白菜豆腐汤，另一道是青椒炒肉，再就是三碗稀粥。
沈观复的视线落在那三碗粥上，还没来得及开口，林小月就率先道:
“你先坐下，我去叫你爸爸。”
她解了围裙，转身进了一旁的卧室，说是卧室，其实不过是另一个更狭小的空间罢了，筒子楼空间拥挤，房东为了多赚点钱，硬是用板子隔开了两室一厅，房间与房间之间并不隔音，卧室里的动静轻易便传了出来。
沈观复听到林小月模模糊糊叫了一声沈建州的名字，紧接着说:“……起来吃饭吧。”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林小月静了一会，又道:“建州？建州？你睡了一下午，醒醒起来……”
“啪！”
打断她的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男人似乎翻了个身，浑浊的声音里带着困顿:“滚！”
很快，低沉的呼噜声传了出来。
沈观复坐在饭桌前，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的攥紧了，白的过分的手背上泛起狰狞的青筋。
脸上却还是那副自进了家门就没有变过的冷淡表情。
林小月走出了卧室。
她侧脸泛着不正常的红，眼眶也红红的，对上沈观复的视线，也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你爸爸他身体不舒服，让他接着睡吧，咱们先吃。”
什么身体不舒服，分明是又通宵喝酒去了。
沈观复没说什么，等林小月落了座，母子俩各怀心事，心不在焉地吃了这顿饭。
到了晚间，沈观复站在狭窄的洗手池前，面前的镜子倒映出他的脸，黑发沾了水，粘在脸侧。
曾经的沈观复，为了遮盖身上被沈建州家暴所致的青紫痕迹，常年穿着长袖长裤，恨不能将全身每一处皮肤都包裹起来，就连头发都刻意留长，只因初中时他额角的伤让他不受父母疼爱的事暴露在了人前，让他遭受了长达两年多的霸凌。
然而这掩耳盗铃般的举动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沈观复将脸挡了起来，也会有人因为他把脸挡住而霸凌他。
归根结底，只是他们想找个人欺负而已。
所谓的厌恶的理由，都是掩饰他们行为的借口罢了。
只是曾经的沈观复并不明白，还为此自我折磨了许久。
他将多余的头发撩上去，镜子里的人终于露出全貌，光洁的额头，平直的眉毛，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因为眼型狭长，瞳仁小眼白多，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显得很冷。
头发被放下，带着湿气的发丝盖住了半张脸，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要索人性命的恶鬼。
莫名的，沈观复想起了今天下午在那条破败的小巷里，少年桀骜的神情在看到他后慢慢转变成了一片空白的惊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越睁越大——
林小月正在客厅做卫生。
她将已经盛满烟头的烟灰缸清理干净，正擦着桌子，便见她高瘦高瘦却日渐阴沉的儿子从洗手间出来，头发上还滴着水，问她:
“……家里有剪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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