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见其他三个人?”朱君和知道吴岱荣三人只是搭车的,赌局不关他们的事,然而前天晚上事发后,也愁要怎么和他们相处。
“嗐,他们呀,昨天就结伴先走了,还说如果你回来,要俺多照看着你点。现在看来你是有大福气的,哪需要俺照看。”店家话中有些许不易觉察的酸味。
这样啊,走了也好,免得彼此不自在。
朱君和进门后一眼就看见箱笼完好无损地放在角落。
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只存着几本书、一身正儿八经但平时舍不得穿的儒衫还有文房四宝,他 一点不着急过去清点查看,反而先扭头叫住竹君,生怕竹君不告而别。
“竹君先别走,我有东西要送你。”
“不用,你自己留着,等你安顿好我就走。”
朱君和已经过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竹君怎会收他的谢礼。
“是我的心意,请你务必成全我。”
朱君和将竹君请进客舍大堂,自己从箱笼中拿出笔墨纸砚现场摆开,看样子是要写点什么。
他们文人爱风雅,写几个字确实算不上破费。
竹君浅看一眼便安坐在旁,随朱君和去,权当已经收下他的好意。
络腮胡店家乐得不用招呼,给两人上了壶热茶后自觉离开,任朱君和在大堂木桌上大展身手。
不到半个时辰,一副的水墨肖像就跃然纸上,朱君和长呼一口气,等水墨干透,将其递给竹君。
“你竟然还会这个。”
竹君接过宣纸,上面分明是如真人再临的另一个‘他’。
“是我少数拿得出手的,最落魄的时候我也珍之爱之没有靠画维生,望你不要嫌弃。”
赠画的人满脸忐忑,他没钱购入值钱的彩色颜料,在黑白姜黄朱砂红中反复调试已经是现能画出的最好的了。
“把‘我’送我?你倒是有趣,也是我生平唯一所见。”竹君失笑。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朱君和连连摆手:“画别人不合适、我是说我们结识不久……”
“和你玩笑,别当真。”竹君卷起画纸纳入广袖中,看得出来心情不差,甚至一反往常的严肃,逗弄了朱君和一番。
“险些吓到我了。”朱君和顿了片刻也笑。
“说起来王太守怎么会把他的私印赠给竹君?”
这事朱君和刚才就想问了,喜好书画的人大多都能看出来那是真家伙,过去常被王太守用在他的书画上,底下的刻纹从形状到边缘防伪的月牙痕迹都和王太守早期的墨宝对应得上,不过近两年流出来的书画上没再看见这枚印了。
“帮过他几次,我看他不缺花销就收下了,想不到还有能用上的一天。”说帮,实则是救命的恩情。
竹君轻描淡写,朱君和听了满脸讶异。
“竹君帮过王太守也救过我,有朝一日我竟能和王太守拥有一样的际遇。”
“你和他不一样。我先走了,你自己在镇上找个地方安顿,没事不要离开此处,等三个月后信守此前的承诺助我成就,事了后自有厚礼相送。”
人已送到,心意也收下了,竹君不愿继续关于王济的话题,便起身告辞。
王济此人聪明得可怕,其心智手段在人群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当初与竹君初识,短短两天就识破了他山中精怪的身份。
两人结缘后,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对竹君死缠烂打过一阵,见他对功名利禄钱财美色都毫无心思,实在难以打动,兼之王济升官以后忙于政务,这才让竹君过了几年清闲日子。
两年前不知为何,又千方百计找到竹君,送了方印章给他,放言只要竹君肯收下随便用,就不再来烦他。
除了偶尔写些肉麻的信和竹君看不懂的诗词歌赋,人也确实没再来。竹君很嫌王济烦,碍着自己渡劫成仙,根本不愿提起,这桩往事发生在距此较远的县城,连八郎阿绿都不知晓。
“等等,现在快到中午,至少一起吃过饭再走。助你成就?竹君要我怎么说?对何人?”
朱君和拉不住要离开的竹君,听到竹君说要自己助他成就,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第一天见到竹君的时候他确实提过,当时以为是竹君推辞谢礼的借口,没想到这事是真的,而且看着对竹君很重要。
但是竹君没告诉他前因后果,以及要说些什么,朱君和不明所以,赶快叫住竹君。
“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君和既然真心要谢我,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拣好的说就是。”
“竹君放心,我必不负你!”
竹君走得匆忙,没有听见朱君和情急之下胡乱用词,不过就算能听见,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就是了。
朱君和在原处久久呆坐,深感竹君是返璞归真的真性情之人,喜也好怒也罢,都是直来直去,和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读书人都不一样,该怎么回报他,才能不辜负这一颗难得的真心!
“俊后生不错啊,交得到那么了不得的朋友,后头饭烧好了,你要吃啥,还住不住店了?”
络腮胡店家憨笑着出现了,只要这小白脸在店里,他是决计不许自家婆娘出来招呼的。
“住。收拾出上房来,饭看着上,再烧几锅洗澡水。”朱君和摸摸怀中竹君给的银票和碎银子,孤身在外多年终于感觉有了些许底气。
“住多久啊?洗澡水烧起来很废柴火,担水也要力气……”店家讨价还价道。
“店家宽心,找到适合的房子前都住这,少不了你的银钱,只管去烧。”
“有你这话我放心。”
生意做成,店家喜形于色,甚至还贴心地帮朱君和把箱笼搬到了他预定的上房中,变成一副很好说话、粗中有细的样子。
朱君和在郝福家休整了两日,并没有急着到镇上找牙人打探适合的住处,竹君送完朱君和后也没有回到庭院,而是到本体所在的山谷中静坐了两日。
八郎回了族地一趟,回来后到处找不见竹君,忧心竹君把讨封的事办砸,便来到布满结界的山谷外面。
“竹哥哥——你在不在?”
小黄鼠狼突破不了此处的阵法,只得在外头大声喊,重复了好几次,周边的藤蔓像活过来一样给他让出一条小路。
“事情办成了吗?你没有真把那书生撵走吧?他有没有同意住下?”
八郎在泛着金光的翠竹下发现了盘腿而坐的竹君,纵身一跳扑入他怀中,找到舒服的位置后便窝在他怀里不愿动弹。
“嗯。他同意留三个月,而且承诺到时候尽量说些吉祥话。”
八郎仰头,竹君默契地挠挠他的下巴。
“怎么那么容易!我们一族讨封可不是这样的,人看见我们就扬起锄头来打!”
“真的,他还留了信物。”
竹君语气很宠溺,从袖中拿出朱君和为他作的画,递到八郎爪边。
“没看出来,这个朱君和挺多才多艺的……不对,他为什么为送你这种画?上一个送我姑妈画的书生已经和她成婚啦!他们现在正带着侄子到处躲道士,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他们了。难道朱君和喜欢上你了?
你没有对他产生好感吧竹哥哥,人和妖相爱是没有好下场的,这可使不得!”
这幅画可不是随便画画,分明是很用心的样子,八郎想到他久未见面的姑妈,瞬间炸毛。
“想什么呢?”竹君轻拍八郎的小脑壳:
“我看他分明很厌恶别人把他和男人放在一块编排,很爱惜羽毛的样子,怎么会对我这个刚认识几天的人生出别的心思?
你上个月还说等我飞升成仙记得拉你一把,这会儿又疑心我会和凡人男子往来,该打!”
八郎借躲闪竹君手掌的机会在他怀中打滚,边滚边撒娇:“我也是担心你呀竹哥哥,要是你成不了仙,以后我还能去抱谁的大腿呀……”
竹君捏住八郎后脖颈皮阻止他在自己身上留下气味。
“你呀,不像黄鼠狼,倒像竹鼠,怎么整天喜欢和我混在一处?”
“我不是竹鼠!我爱吃肉!除非竹哥哥让我尝尝你的笋是什么味道,我就承认自己是竹鼠!”
“少来,我看你是想吃竹条炒肉。”
竹君捡起地上自然脱落的枯枝作势要打,悬在半空中的八郎连连抱爪作揖讨饶,两人打打闹闹,倒把那幅肖像忘在了一边。
……
第五天入夜,朱君和照常吹灭烛火安睡,他万万没想到能在梦中见到他念念不忘的人。
竹君就坐在初见时的那把藤椅上,表情恬淡,任他在画纸上勾勒晕染,不过场景不是在卧房,而是在花草葳蕤的庭院中。
最后一笔要落在竹君的眉眼上,不识趣的风从远处带来一丛漂浮着的合欢花,粉色的花遮蔽了朱君和的视线,他眼周的肌肤痒痒的,真实的痒意和花香渗透到了心里,让他的心也瘙痒悸动。
“别动。”
朱君和听见“吱哑”一声,他知道是竹君从藤椅上起来了。
清冽的气息迫近跟前,驱散了合欢花的味道,眼前的浮花被竹君拿开,朱君和及时挪开了墨汁尚未滴落的画笔,挽救了近一天的心血。
“非要在园中作画,扰了这些花草的清净,他们恼你了。”
熟悉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似在玩笑,又像在调笑。朱君和感觉竹君的指节好像碰到了他的脸,温度触感都如此真实,令他身体微颤,却没有起半点反感。
“可这些花草将你衬得很美。”
知己、美景、闲暇、爱好。人生得此还复何求?
眼前的风景令朱君和沉醉,他想和竹君对视,心中又起羞赧,赶忙重新沾了墨汁,低头补上画中人的最后一笔。
“竹君快看,我的画技有没有进步?”
“进步?天天这样沉迷小技不思进取,无怪乎只能做我的垫脚石。”
朱君和抬头,眼前哪还有竹君,竟是穿着官服的李时韬面带不屑地看着他。
“竹君呢?你把竹君藏到哪里去了?!你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
恐惧被放大,朱君和濒临崩溃。
“是你的朋友啊?你不配有这样的朋友。如果你还想见他,就跪下来求我告诉你。”
“阴魂不散的小人,你做梦!”
朱君和抡起砚台,狠狠砸向李时韬,可惜没砸中。这时院中进来了许多看他笑话的人,有在京城叫得上叫不上名的书生,有李满博、孙文凡还有无数看不清脸的人。
朱君和在他们的包围和嘲笑中抱头嘶吼,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四肢脱力大汗淋漓地躺在客舍的床上,心脏跳得几欲破开胸腔。
巨大的恐惧与空虚从黑暗中袭来,朱君和抬手摸索火折子,想借微弱的火光提振心气。
竹君恬淡的脸此时莫名其妙浮现在他脑中,朱君和确信,他该找个由头去见见竹君,那才是现在能安抚他的火光。
可是,作为朋友,这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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