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她的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轻轻点下了“通过”。
几乎是在好友关系建立的瞬间,对话框顶部就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明天有空吗?聊聊。」
她凝视着那句话,擦拭头发的动作不觉停了。灯光斜照在她半边脸上,在桌面投下清晰的剪影。
聊聊?
聊什么?
他们之间,隔了近十年的光阴,还有彼此早已迥异的人生轨迹。
记忆里的夏天,总是黏稠而漫长,带着老旧风扇吱呀作响的背景音,和空气里浮动的、栀子花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那时的陆晏行,是她整个少年时代最耀眼的存在。比她年长几岁,他是院里“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模样出挑,连打架都是孩子王。
而她,是他身后那个甩不掉的、怯生生的小尾巴。
爸妈工作忙,常常把她一个人反锁在家。为了不被锁在家里,她就会抱着作业本,蹲在篮球场边的石阶上,一边写写画画,一边等着那群半大的少年打完球。汗水浸湿他们的背心,在年轻矫健的身体上勾勒出蓬勃的线条。
陆晏行打球前,总会先绕路去小卖部,给她买一瓶橘子味汽水。“砰”地一声撬开瓶盖,插上吸管,递到她手里,语气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不耐烦的纵容:“乖乖坐着,别乱跑。”
他的朋友们会笑着起哄,说她是他的“小拖油瓶”。他也不反驳,只抬手用汗湿的胳膊揉乱她的头发。
夕阳的金辉漫过他汗湿的额发,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足以将她完全笼罩。
后来,陆爸爸的生意做大了,像是突然之间,就从那个小小的零件加工厂主,变成了全市闻名的“陆老板”。他们举家搬离了家属院,住进了带着草坪和喷泉的别墅。
顾夕去过几次。开门的不再是系着围裙的陆妈妈,而是笑容和蔼的保姆。房子大得能听见回声,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
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像误入另一个世界的丑小鸭,渐渐就不再去了。
但陆晏行偶尔还会回来。他会坐在家属院门口那张被磨得光滑的石凳上等她放学,有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包装精致的进口巧克力,塞进她手里。
再后来,他考上了顶尖的大学,离开了这座城市。起初,他还会时不时给她寄来一些风景明信片,背面是龙飞凤舞的几行字,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大,要努力考出来看看。
她也曾小心翼翼地回过几封信,絮絮叨叨地讲着月考的压力,班级里的趣事,字里行间是少女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与仰慕。
可后来,手机换了几次,号码也换了。学业的压力,成长的烦恼,以及彼此生活圈子的彻底割裂,像无形的潮水,将那些微弱的联系一点点冲淡。
再后来,连节日的问候短信,也彻底停了。
母亲偶尔会提起他,说他出国深造了,说他回来了,说他在接手家族企业,说他家已是C市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的名字,渐渐变成了一段尘封的、泛着橘子汽水甜香的旧时光,与她按部就班、甚至有些狼狈的现实人生,再无交集。
冰凉的手机边框硌着指节,将顾夕从回忆里拽回。
聊天框依旧停留在那句言简意赅的「聊聊。」上。她甚至能感觉到,屏幕那头的男人正耐心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等待着她的回应。
她不想见。
记忆里的少年,会为她撬开汽水瓶盖,会揉乱她的头发,会笨拙地塞给她巧克力。
而那个眼神冷漠、西装革履的男人,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慌的压力。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是十年光阴,更是早已天差地别的人生轨迹。
她怕自己在他面前露怯,怕他看见自己精心维持的体面下,那点因为现实挫败而滋生的窘迫,就像怕他看见她袖口磨损的线头,看穿她努力粉饰的平静。
顾夕低头,打了一行字,又删掉。
「谢谢,下次吧。」——删。
「最近有点忙。」——删。
她最终留下的,是一个字:
「好。」
屏幕的光在夜色里一闪。
几秒后,对话框又跳出一行字——
「你还记得一中巷口那家面馆吗?」
她手指停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
「那家店还在?」
「在的。上个月回来的时候看见还开着。」
她盯着那几行字,没动。
过了很久,她才回:
「好。」
屏幕暗下去,她的倒影映在玻璃上。
顾夕的手机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母亲在门口催促她吃早饭的声音也连绵不绝。
她挠了挠头,昨天忘记把工作日的闹钟取消了,索性起床吃早饭。
“今天你大伯说——”母亲说着,给顾夕倒上一杯豆浆。
“说什么?”顾夕边喝豆浆边问。
“你大伯说要请你吃饭,说他单位那谁家有个儿子刚从国外回来……”
顾夕放下筷子:“停,您又开始了。我都快成面试官了。”
“见一见交个朋友嘛,又不是订婚宴。”
“但是我约了人吃饭。”她淡淡地说。
“约了人?”母亲立刻凑近,语气里带着隐秘的兴奋,“谁?小张?”
“不是。”她用豆浆把蛋黄顺下嗓子,“是陆晏行。”
“晏行?他找你的?”母亲瞪大眼睛,“他不会是——”
“什么呀。”顾夕打断她,“他昨天在川菜馆碰到我了,说是既然回来了,一起吃个饭。”
“哦……”母亲似乎有些失望,转而又碎碎念起来,“其实晏行真是不错,人品家世也是知根知底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救命,妈你快别乱点鸳鸯谱了。”顾夕无语,“他找我,他搞精准扶贫吗?他妈几年前不就在帮他物色联姻对象吗?”
母亲“啧”了一声,摇着头进了厨房:“也是,这样的身家。”
顾夕一边吃着苹果一边看《无人生还》。她聚精会神的,有时候连嘴里的苹果也忘记咀嚼。
更别提手机里的信息了。
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张嘉宇发来好多条消息——
「早啊。」还配上了打招呼的表情。
「还没起床?周末的早上是要好好休息。」
「在干嘛呢?」
她不讨厌他,甚至觉得他很好——礼貌、体贴、稳重。作为她们这种二线城市的结婚对象,甚至让人说不出缺点来。更别提稳定的工作、老实的性格,在母亲眼里,简直是打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
她也不想再恋爱了。尤其在那一场狼狈的分手之后。
想到这个,顾夕也忍不住要笑话自己。
她停止胡思乱想,扔掉手里的苹果核,回复道:
「在看剧,无人生还。」
张嘉宇很快回复:「原来你爱看这种。」
接着又有一条:「还以为女孩子都喜欢爱情片。」
她敲着屏幕,又删掉几次。
最后发出:「哈哈,可能我的喜好比较古怪。」又想起上次是他请客,所以又补上一句:
「下周末有没有时间?我请你看电影吧?」
「好啊!我请你就好。」对方似乎很高兴。
她没再回复,把手机塞进家居服的口袋里。
“夕夕!家里没有老抽了,你快,快去拐角的超市买一瓶去。”母亲探出头来喊她。
“好。”
“快点,排骨都焯水了。着急下锅。”
“知道了知道了。我换件衣服就去。”
“这么两步路,你换什么衣服?你套个外套去就是了。快点。”
她妈妈就是这样,丢三落四的,还是个急性子。顾夕拿起门口挂钩上的白色风衣,草草套上就出门了。
楼道的冷风扑面。
刚走到单元门口,她一眼看见陆晏行——
他斜倚在墙边,唇间叼着烟,指尖把玩着打火机。淡灰色的烟雾从他指间袅袅升起。
顾夕暗骂一句,正准备转头上楼,被男人叫住——
“夕夕?”
她只得僵硬地转过头来:“晏行哥。”
“哟,还记得我。”他笑着,语气带点戏谑,“那天在火锅店,都不理人的。大城市来的顾小姐,就是不一般。”
顾夕满头黑线,脸微微发烫。
她这身打扮——白色风衣里裹着粉色的hello Kitty睡衣,袖口还露出红色蝴蝶结的图案,头发像枯草一样。
她想钻地缝。
陆晏行今天没打发胶,头发随意扎成小揪。比起火锅店那个梳着背头的精英形象,反倒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她认命似地走下台阶,干巴巴地解释:“家里没有老抽了,我妈让我去买。”
“走吧。我估计你找不到。”陆晏行掐掉烟,随手扔进垃圾桶。
“你能找到?说得好像你经常在这住一样。”
“嗯。我爸走后,我偶尔回来住两天,睡不着的时候。”
顾夕怔了一下,语气缓和起来:“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晏行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那是烟草味和洗衣液味混合的味道,似乎还有一丝焚香的余调。
顾夕不自在地往旁边退了半步。
“你妈今天做的什么菜?”他随口问。
“红烧排骨。”
“我爱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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