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雪潇潇，来时之路苍茫而无垠。
苍朝东北部靠近边疆的高地，猎猎黑旗迎风翻飞，在空中发出恐怖的嘶吼，营帐依山脊一路绵延，直到山脚的村镇。
有人对着站在风中那个带着些沧桑的人说：“军师，据探子来报，他们已经快到了，那边传来消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巍然不动如山的人吐出一团雾气，说着带着来自中原口音的胡语，沉沉地点了点头。
此时距离京中发兵驰援北疆已有三日有余，重客不打前锋，坐镇后方，指挥胡人与苏载等人千里埋线里应外合直攻下三座城池。
重客看上去比秋猎当时老了几岁，眉心深如刀刻的一道长痕暴露出眉目中藏着的阴翳，数九寒天，冷风把他雕刻得像守株待兔的古树。
“人呢？还没有抓到？”重客走了两步忽地停下，声音沉沉的。
“五皇子他……”那人脸色倏地变了，嘴唇一瞬间失去血色，下一刻慌了神地五体投地，话不成句，“尚未有……”
重客眼神略一向下，冷冰冰地扫过那人发抖的身躯，沉吸一口气，那张与慧妃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模样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转念之间，剩下三分全然成了那个男人的脸。
“接着找，找到就杀了，绝不能留活口。”
重客黑着脸说完这句话，迈开步子掀帘而入，跪在地上的人愣怔片刻，赶忙一骨碌爬起来回去传信。
落日隐没在灰茫茫的天地里。
简松映取下那副小巧的望远镜，对身后长长的队伍吹了个口哨，绣着苍朝标志的红色旗帜缓缓移动了方向，众人就地安营扎寨。
已经逼近交战前线，不远处的硝烟似乎随着这场来得不巧的大雪落到了眼前。大雪封路，战火停了半天，在这间隙里，简松映与边关的副将取得了联系，和众位将领商议之后，决定将队伍分为三波，一部分前去支援，一部分留在后方，另一部分去与原北疆军汇合。
简松映手中拿着烈酒背离着营中的炊烟走，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
张诩停在一匹战马前顺了顺它的鬃毛，对着马蹄子看了几眼，“前去侦察的传信回来已经有人看到了重客的旗帜，明目张胆摆出来引战，这口恶气我忍不下去！”
“你也说了是引战。”简松映空着肚子喝了一口酒，灼烧般的炽热感与胸腔中积压的冷气短兵相接，迅速环流，身体的每一寸都活络起来，“摆出来不就是为了给你看的么。”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局也躲不过去……”简松映顺下含在喉咙里的一口酒，顺手把剩下的半壶酒递给张诩，晃了晃，“鹤仪酿的，省着点喝。”
张诩果然静下来，看着酒壶上的纹路，靠在拴马的树干上灌了一大口，借着哈气搓了搓手，“你和鹤仪……”
简松映点了点头，张诩默了瞬，随后也定定点了点头。
“嗐！弟弟！”张诩对长天一吁，伸手揽过简松映的肩，“陛下让苏载调的兵……这群人里有一大半都是原先他的手下，现在让你带着那一队去打前锋，这不是往虎口里送你？你还真要去？”
“要去。”简松映双手抱臂，轻轻地点了点头，微薄的夕阳里，他把面容中的一切都藏得滴水不露，“三哥，我要去的。”
炊烟像是在远处凝固了，或许在未来的哪一天，这一片暂时的安宁之地也会变成一片废墟，简松映俯下身摸了一把冰冷的冻土，“重客想见我，那就让他见呗，我玉树临风还怕他半截入土没机会见呢！”
简松映没再说什么，没心没肺地抢过酒壶，轻轻摇了摇，“行，给弟媳我留点吧，走了！记得吃饭！”
张诩目送简松映大步流星远去，深知自己官衔不比这位小兄弟，除了听从指挥，其余的也无法改变。他用额头抵住马儿的额头，喃喃道：“好伙计，加把力，一定要踏平那伙老贼的老窝！”
北方的大风席卷而上扬起层层积雪，在千万将士热忱嘈杂的声音中，又一场硬仗即将打响。有的人会生，有的人会死；有的人背负着使命，有的人背叛了家国；有的人唯命是从一股脑向前冲，有的人深知阴谋却不得不深陷其中……
但是昭昭千古，从来邪不压正。
·
张狂已经抵达南疆，一日之内扫清奸细，两日之内平反叛军，第三日就已经把挑事人的脑袋插在了毒蛇堆上。
古木森森，火烧不尽。
无数毒蛇竖着眼睛在黑暗处扫视着敌人，但是却按兵不动，是以诱敌。无毒的蟒蛇被当作诱饵，吸引到了来自远方的狼群，当狼群发现这里其实是一片废墟之时，不但不得饱餐，回头却发现，狼窝已经被鬣狗占领。
京城之中调来的兵不费吹灰之力赢了这场战役，正如简松映堂上所说，对方这一招，是把战力引到了南边，最关键的两天内北方缺少最有力的支援，张狂只能利用这支军队将南疆彻底整肃干净。
张狂作为统帅，在对方再一次以极其虔诚的姿态请和之时欣然设宴席。
再次会面，却再也不是明面上的实力悬殊与暗地里的权力较量，张狂心中明镜儿似的——他们不敢正面硬刚张狂军队，却敢在背后使幺蛾子，一是畏惧张狂手段的狠戾，二则是因为，他们已经快把绝杀的手段用完了——冬天，毕竟是少蛇虫的季节。
张狂捏着来使的后脖颈，像是拎着弱小却狡猾的田鼠。宫雀所配置的药丸正好起了作用，白净的瓷盘中乘着几颗药丸，就放在来使的鼻尖，苦涩的药味先是淡淡的，随后随着被水洇湿开始弥散，正如同那殷红的颜色一般，浓烈又刺激。
“冬天，养蛇应该很是艰难的吧。”张狂叫人把他绑起来，他做事向来干净利落，不计后果，来使几乎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有所怀疑。
很快他就印证了自己的怀疑——张狂已经知道了毒药的解药配方，并且将军营中半数被控制的奸细一网打尽。中原的将士们身上都涂着防毒虫的药汁，一个一个站立在他面前，那股呛人的味道逼着他吐露出一切对方想要知道的东西。
张二郎笑着捏起一颗药丸，放在来使的嘴边，他正年轻气盛，比自己的父亲不知道要爱憎分明多少，一朝被蛇咬，必须打七寸。
“带我们去见你们大首领，主动让出三城，退出疆界三十里之外，还是尝一尝你们配置的毒药，选一个吧，趁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
来使牙关紧闭，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嘴被撬开的一瞬间，他开始颤抖着发出变调的声音，因果报应果然屡试不爽，用毒者也会被毒所反噬。
·
京都今日晴朗。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鲍公公在无人注意之处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站在龙椅旁向下看去，颇有一种睥睨天下俯瞰众生的高高在上之感。
众位文臣武将又预计开启一场烂尾的争执，龙椅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咳嗽，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咳咳……吵……”
苏载眉毛跳了跳，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手中换了一串新的佛珠，暗色的佛珠在手腕上盘了四五圈，随着咳嗽滑落下来，又被另一只手拉扯上来。皇帝近来的身体每况日下，龙威险些遮掩不住孱弱的病态。
苏载无声扬唇——无人给皇帝下毒，重客怎么会容忍一步烂棋呢，他不会这般胜之不武。
皇帝是被自己的疑病毒火攻心——他忌惮张狂的能力又猜忌简筠的野心，却最后只能靠着他们守护山河，最后想的是他们是否会忠心于自己还是担心自己晚节不保呢？
在皇帝愈演愈烈的咳嗽声中，众人跪拜一地，发出感天动地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载亦不免矣，落眸的刹那，几十年掌权者的眼睛似乎透过人群与他对视，苏载有了一瞬间的心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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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锁声响起，皇宫内狱不见天日的牢房终于见到一丝光亮，刺眼，灼目。
皇帝是孤身前往，不带一人一兵一卒。朝服尚未更换，只脱了帽，宽大的衣摆拖到地上，他却全不在乎。
内狱的条件远不比偏殿，四处漏风，老鼠钻进来都得冻死几只。因此宁王与慧妃算是受了不少苦，在外人看来，哪怕是做样子也是足够的了。
皇帝走近了宛如黑夜的那间牢房，其实相较其他牢房算得上温暖，皇帝憋着一声咳嗽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了那衣角动了一动，放下心来。说到底，他要有这么一个人来印证自己的猜忌与多疑，再来全身心地臣服与信任自己。
“上官”，皇帝靠着门滑坐下来，叩了叩墙，对着宁王背影说，“朕平生最心软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慧妃，但若是慧妃犯了错，还拖你出来挡罪，我是不愿意的。”
他说到最后用的还是“我”。
宁王能不知道什么，他也许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为了什么坚定地站在皇帝这边，哪怕灭九族的帽子说扣就扣也不眨眼。他证明自己还活着，回着：“陛下，您打算什么时候赐死阿慧？”
皇帝眯了眯眼，被内狱的阴湿气激得又开始咳嗽，宁王终于知道皇帝确实是身体抱恙了——他向来不喜欢以示弱来博得同情。短短几天，内忧外患，自己还没老，怎么他先老了。
皇帝顾左右而言他，说了两句又站起身来，佛珠一阵响动，“这里阴冷，不适合你，明日搬到我的偏殿上去吧。慧妃晚上就死了，你若是舍不得她，多照照镜子。”
宁王只听到一阵佛珠响，佛珠到了皇帝手上也变得这么聒噪。宁王对着廊道中渐渐远去的人影，长声回应；“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挥了挥手，步伐没有停顿，像告别了一场持续了十多年的荒诞的梦。
·
李遂从李景阳那出来，上官遇的声音依稀还在耳边，他甩了甩手，往太医署走去。
太医署给皇帝煮的药一日比一日苦，李遂每一日都能闻见新奇的药材，但是再新奇也都是他亲眼见过亲手模过的。
李遂冷眼看着这群人忙忙碌碌，对自己行礼，如此有条不紊。他空着手，逮住一个着急的老太医，满脸焦急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老太医见他着急，赶忙行了大礼，又环顾左右，对着李遂絮叨着低声言语，陛下的咳疾总是治标不治本，再这样下去，越拖越严重啊……
“知道了，快去吧，否则拿你是问！”
老太医一溜烟跑去，李遂仰头望天，在红墙明瓦中吐出一口上升的瑞气，随后步履不停地朝宫雀的住处走去，脚印比宫墙还要笔直。
对不起，我的错，再也不会消失这么久了…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都不应该当作理由。逃避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最近也不忙了，可以稳定更新，如果日更不了就隔日，两天一定会有一更的。
这两章应该是要把各方势力的情况都收束一下，感谢每一个人，万分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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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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