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周氏让人送来了柳明姝父母留下的产业账册。
紫檀木的账箱沉甸甸的,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进汀兰水榭时,云苓吓得往柳明姝身后缩了缩。柳明姝却端坐于案前,指尖捻着那串从不离身的紫檀算珠,目光平静地落在箱子上——那平静之下,是压抑了数日的锋芒。
送账册的张管事脸上堆着假笑:“柳小姐,这是您名下田产、铺面三年来的所有账册,舅母特意让小的整理齐全了送来。舅母说,小姐是读书人,懂道理,定会明白舅母这些年操持的辛苦。”
柳明姝抬眼,眸光清冽如冰:“辛苦舅母了。放下吧。”
张管事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退了出去。云苓赶紧上前,哆哆嗦嗦地想开箱,却被柳明姝按住。
“不急。”柳明姝指尖在箱锁上轻轻敲了敲,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好戏,要在人多的时候唱才热闹。”
她算准了周氏的心思。这几日裴昭砚虽未再来,却遣人送了两回“定亲信物”,明晃晃地摆出“重视”姿态,老太太又日日催着清点嫁妆,周氏定然慌了。可她偏不肯相信一个深闺弱女能看穿她做的假账,只当柳明姝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送账册来不过是做个样子,想堵住众人的嘴。
却不知,这正是柳明姝等的机会。
当晚,卢府设家宴。名义上是老夫人许久未与儿孙齐聚,实则是卢元礼想借着家宴的由头,探探柳明姝的口风,顺便敲打周氏,让她别把事情闹大。
宴席设在松鹤堂偏厅,八仙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气氛却有些微妙。老夫人坐在主位,神色倦怠;卢元礼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偶尔与老夫人说几句话;周氏强颜欢笑,频频给卢承志使眼色,想让儿子多在老夫人面前说些好话;卢承志则坐立不安,眼神躲闪,不敢看柳明姝。
柳明姝一身素色衣裙,安静地坐在老夫人下首,低眉顺眼,仿佛还是那个怯懦的孤女。
酒过三巡,老夫人放下筷子,看向周氏:“明姝的账册,你送过去了?”
周氏立刻笑道:“回母亲,送过去了。明姝是个懂事的孩子,定能明白媳妇这些年的难处。那些产业看着风光,实则琐碎得很,三年来能保本就不错了。”
老夫人看向柳明姝:“明姝,账目都看了?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明姝身上。周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料定她不敢当众发难。
柳明姝缓缓抬头,脸上的怯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锐利的从容。她声音清亮,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偏厅:“回外祖母,账目我看了。只是有些地方,确实不太明白,想请教舅母。”
周氏心头一跳,强笑道:“哦?明姝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敢问舅母,”柳明姝拿起手边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整齐地码着几本账册,“京郊那三百亩上等水田,去年亩产仅一石二斗,不及长安周边平均亩产的六成。可我记得父亲在世时,这片田亩产从未低于两石五斗。敢问舅母,是天公不作美,还是……田地里的收成,长腿跑了?”
她话音刚落,厅内瞬间安静。周氏脸上的笑容僵住:“这……这几年雨水不调,收成自然差些……”
“雨水不调?”柳明姝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可我查过农桑司的记录,去年长安周边风调雨顺,是丰年。”
周氏脸色微白,强辩道:“那……那便是佃户偷懒!回头我定好好整治他们!”
“是吗?”柳明姝不紧不慢地拿起另一本账册,“那西市的绸缎庄,每月采买苏缎五十匹,每匹价银二两五钱,三年来纹丝不动。可据我所知,去年苏杭遭了水灾,苏缎价格暴涨,今年虽有回落,也比三年前贵了三成。舅母这账做得倒是‘稳定’,不知是哪家绸缎商,愿意做这赔本的买卖?”
周氏的额头渗出细汗,声音开始发虚:“你……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懂什么市价!那是我托了相熟的商家,才拿到的优惠价!”
“优惠价?”柳明姝冷笑一声,拿出最后一本账册,“那放贷的账目呢?我父亲留下的银钱,放贷给城西王记布庄,月息一分五,可账上记的却是月息一分。这每月少的半分息,又进了谁的口袋?”
她一本本抛出账册,条理清晰,数据精准,每一笔都直指要害。那从容不迫的姿态,那对数字的敏感,哪里像个深闺弱女,分明是个经验老道的账房先生。
周氏彻底慌了,猛地拍了下桌子,尖声道:“你胡说!柳明姝,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好心替你管着产业,你不感恩就算了,还敢污蔑我贪墨你的钱?我看你是被什么人迷了心窍,想找借口败坏卢家名声!”
她试图将水搅浑,把脏水泼到柳明姝身上。
柳明姝却丝毫不受影响,目光转向卢元礼,语气平静:“舅父,舅母说我污蔑她。可我这里还有几份账册,是关于城南那处‘福顺布庄’的。这布庄挂在张管事妻弟名下,实则由舅母一手掌管,用的却是我柳家的本钱。三年来,布庄盈利颇丰,却从未记在我的账上。不知舅父可知晓此事?”
卢元礼脸上的温和淡了几分,看向周氏的目光带了一丝审视。
周氏脸色惨白如纸:“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柳明姝步步紧逼,“我还知道,舅母用卢府的名义,私下放高利贷给那些急需用钱的小商户,利息高达月息三分,若是还不上,便强占人家的铺面田产。前几日城东李记杂货铺的老板,就是因此被逼得跳了河!”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放高利贷在长安是明令禁止的,更何况是以卢府的名义!
周氏彻底破防了,像疯了一样指着柳明姝骂道:“你个小贱人!你果然是来害我的!你爹娘死得早,我们卢家好心收留你,你却恩将仇报!我看你就是个丧门星!”
“住口!”老夫人猛地一拍桌子,浑浊的眼中满是怒火,“周氏!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当着我的面,也敢如此撒野!”
周氏被老夫人呵斥,一时不敢再骂,却依旧死死瞪着柳明姝,眼中充满了怨毒。
柳明姝深吸一口气,正要趁热打铁,提及卢元礼与那些账目可能存在的关联——她虽没有实证,但裴昭砚那边传来的消息,卢元礼与工部桥梁案脱不了干系,而周氏的许多勾当,未必没有他的默许甚至参与。
“明姝。”卢元礼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账目的事,既然有疑问,便让账房先生重新核算便是。只是家丑不可外扬,高利贷之事,毕竟是内宅妇人的糊涂账,就不必再提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显然是想护着什么。
周氏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以为丈夫要为自己说话。
却听卢元礼继续道:“周氏德行有亏,苛待孤女,私放高利贷,有辱门楣。母亲,儿子恳请,休弃周氏,以正家风。”
“什么?!”周氏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卢元礼,“老爷!你要休了我?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你竟然要休了我?!”
卢元礼避开她的目光,对老夫人道:“母亲,儿子也是为了卢家名声。周氏做出这等事,若不严惩,恐遭人非议。”他顿了顿,看向柳明姝,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疏离,“明姝,你父母早逝,外祖母和舅父自然会护着你。只是卢家内宅之事,终究是卢家的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宜过多插手。”
这番话,既撇清了自己与周氏的关系,又暗暗敲打了柳明姝,让她见好就收。
周氏看着卢元礼那张虚伪的脸,终于明白了。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良人,平日里让她做恶人,替他敛财,如今出事了,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当替罪羊。
她的心瞬间如坠入冰窟。一个更让人寒心的猜测隐隐涌现心头。
又或许,卢元礼早就存了休妻的念头。这么多年他借她的手敛财,而如今他正值要晋升的关头,是时候抛弃她这个棋子,以正清名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毁天灭地的恨意,几乎要脱口而出卢元礼贪污工程款、桥梁偷工减料害死多人的秘密。可话到嘴边,她又死死咬住了。
她若说了,卢元礼定然不会放过她,她会死得很惨。更重要的是,承志是她唯一的指望,若是卢元礼倒了,承志的嫡子地位也会动摇,往后在卢家只会更难立足。
罢了,罢了。她斗不过柳明姝,更斗不过这个狼心狗肺的丈夫。
周氏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她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嘶哑地说:“我……我不回乡下。我愿意离开长安,去洛阳老宅待着,终身不回。但承志必须留在长安,你们要保证他的前程不受影响。”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卢元礼皱了皱眉,看了眼老夫人。老夫人疲惫地点点头:“便依你吧。”
卢承志坐在那里,脸色煞白。他心里恨死了柳明姝,觉得若不是她,母亲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可他看着父亲冰冷的眼神,看着祖母失望的表情,终究没敢说一个字,只能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一场家宴,以周氏被逐、卢元礼撇清关系告终。
柳明姝站在廊下,看着周氏被下人“扶”着回院子收拾东西,背影萧索而狼狈。她赢了吗?似乎是赢了。周氏倒了,她的财产有望收回。
可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卢元礼这招弃车保帅太过干净利落,周氏的隐忍也太过蹊跷。她隐隐觉得,这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而那个秘密,或许才是真正致命的。
夜风微凉,吹动她的发丝。柳明姝握紧了袖中的紫檀算盘,指尖冰凉。
这场仗,还没结束。而她,必须更加谨慎,才能在这深宅大院的漩涡中,真正站稳脚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