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离府后,柳明姝的账册核查果然陷入了僵局。
那些被周氏刻意混淆的流水、被她用“坏账”“损耗”等名目抹平的亏空,背后分明牵着更复杂的关系网,可线头一到周氏那里,便戛然而断。
她就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垫脚石,看似承托了所有污秽,实则把真正的淤泥藏得严严实实。
柳明姝对着摊开的账册,指尖在算盘上悬了三日,愣是没算出个所以然来。
不是算不清数字,而是算不透人心——周氏为何宁愿背下所有污名也不肯牵扯卢元礼?那些被转移的资产最终流向了何处?卢元礼在工部桥梁案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职业病发作时,她能对着一本错账熬到天亮,此刻对着这团理不清的迷雾,更是坐立难安。
云苓见她茶饭不思,只当她是为即将嫁入裴家紧张,偷偷炖了安神汤来,却被她盯着汤碗里的莲子数目念叨:“三颗莲子,五片百合,这配比不对,成本核算有问题……”
云苓:“……”小姐怕不是魔怔了。
而裴昭砚那边,日子也不好过。他明里暗里查了卢元礼半月,这人做事滴水不漏,府中往来账目干净得像水洗过,与桥梁案相关的石料采买记录更是找不到半点破绽。
唯一的突破口周氏又被远远打发去了洛阳,派人盯着也只传回“深居简出,闭门礼佛”的消息。
“大人,柳小姐那边……”属下低声禀报,“账册还是没头绪。”
裴昭砚捏着眉心,案上堆叠的卷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骨子里有种近乎执拗的公正,见不得冤屈,更容不得贪腐。桥梁坍塌案中死去的工匠、被压坏的民房,那些鲜活的人命,都在催着他尽快找到真相。
可如今线索中断,他只能对着空茫的卷宗生闷气——偏偏还要应付另一件更让他头疼的事。
“柳明姝与裴御史情投意合,不日将定下婚期”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遍了长安城。起因不过是裴昭砚按“戏码”送了几次聘礼,却被好事者添油加醋,说什么“裴御史为博美人一笑,亲赴西市采买胭脂”“柳小姐以珠算相赠,二人灯下对账,情浓意切”。
传到最后,竟成了“天作之合”的范本。连皇后都派人送来赏赐,明里暗里催促婚期。
“荒唐!”裴昭砚将手中的玉佩扔回锦盒,那是他前几日按柳明姝的“剧本”送去的定情物,此刻看来只觉得刺眼。
属下低着头不敢说话。谁能想到,那位以不解风情著称的裴御史,竟会为了查案,和一个深闺女子演这么一出戏?
“去备车。”裴昭砚起身,脸色铁青,“城西别院的诗会,不是说柳小姐也会去?”
戏既然开了头,就得接着演。哪怕他现在看见柳明姝那张“算计脸”就牙痒痒——尤其是想到自己嘴角被她砸出的包,至今碰着还隐隐作痛。
城西别院的诗会,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风雅聚会。主人家是吏部尚书的幼子,家底殷实,把个别院打理得如江南园林,引活水穿院而过,正是曲水流觞的好去处。
柳明姝到的时候,宴席已开了半。她穿着一身藕荷色衣裙,外罩月白披风,由云苓扶着,款款步入园中,甫一出现,便引来无数目光。
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竟能攀上裴家,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
柳明姝对这些目光早已免疫,她的视线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坐在临水亭台边的裴昭砚。
他今日穿了件月青色锦袍,褪去了官服的凌厉,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温润,正与几位公子说话,侧脸线条利落,鼻梁高挺,确实是副好皮囊。
只是那双眼睛,在看向她时,瞬间闪过一丝嫌弃。
柳明姝回以一个标准的、温婉得体的微笑,心里却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背地里算计人的时候多阴。
“明姝,这边来。”裴昭砚起身,语气自然地朝她招手,伸手想扶她上台阶。
柳明姝下意识想躲,却被他用眼神警告。
她只得硬着头皮,任由他虚扶着手臂,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动作同步得可笑。
周围立刻响起几声低笑。
“裴兄与柳小姐真是般配,连动作都这般默契。”有人打趣道。
裴昭砚淡淡一笑,拿起酒壶给柳明姝斟了杯酒,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明姝身子弱,不宜多饮,这杯我替她喝了。”说着,仰头饮尽。
柳明姝:……戏过了,狗官。
她端起茶杯,装作喝茶,低声道:“裴大人演技精进,不去教坊司可惜了。”
裴昭砚夹菜的手一顿,回敬道:“柳小姐也不差,若不是知道你前几日还在跟我较劲,倒真要以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淑女。”
两人相视一笑,眼底却火花四溅,不知情的只当他们含情脉脉。
宴席按规矩行曲水流觞之礼。酒杯顺着水流漂到谁面前,谁便要作诗一首,或答出旁人的考题。
起初还好,无非是些“风花雪月”“饮酒作乐”的题材。柳明姝仗着记性好,把中学语文课背过的唐诗宋词改头换面,换几个意象,竟也蒙混过关。
“柳小姐这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真是妙极!”有人惊叹。
柳明姝谦虚地笑:“不过是偶得佳句。”心里却默念:王勃对不起,借你的诗用用。
可几轮下来,她渐渐露了怯。这些贵族子弟不仅要作诗,还要品评优劣,引经据典,从《诗经》谈到《楚辞》,从建安风骨聊到太康文学,她听得一头雾水,只能跟着点头,连句像样的评价都说不出来。
“柳小姐觉得,方才李兄那首《咏竹》如何?”有人故意考她。
柳明姝卡壳了。那诗里用了七八个典故,她只听懂了“竹子长得直”。
正当她搜肠刮肚想找个词应付时,裴昭砚忽然开口:“李兄此诗虽立意尚可,但‘贞心’二字用得稍显刻意。倒是明姝方才那句‘咬定青山不放松’,以俗白见风骨,更胜一筹。”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既夸了柳明姝,又给了李兄台阶下。
柳明姝愣了一下,看向裴昭砚。他正举杯饮酒,侧脸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算你有点良心。】她用口型说。
裴昭砚回了个【别多想,我只是不想我的‘未婚妻’太丢人】的眼神。
几轮过后,柳明姝额头已沁出薄汗。不是累的,是憋的。她一个靠死记硬背混日子的现代会计,在这群从小浸淫诗词的古人面前,简直是公开处刑。尤其是看到他们信手拈来、引经据典的样子,她那点好胜心被狠狠挫败了。
“总是作诗,未免单调。”柳明姝忽然开口,声音清亮,“不如换个玩法?”
众人都看向她。
柳明姝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全场:“我们来对含数字的诗句如何?一人一句,句中须有数字,不可重复,接不上者罚酒三杯。”
这个玩法新鲜,众人纷纷赞同。
“我先来!”户部侍郎家的公子抢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立刻有人接道。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轮到柳明姝时,她几乎没怎么想:“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众人叫好。
接下来,数字从一到十,再到百、千、万,渐渐难了起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到后来,不少人开始卡壳,要么重复,要么接不上,被罚了不少酒。
场上渐渐只剩下柳明姝和裴昭砚两人。
“九陌逢君又别离,行云别鹤本无期。”裴昭砚从容道。
柳明姝立刻接:“九宫格内藏天地,八卦盘中定乾坤。”——她想起了自己的算盘。
裴昭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柳明姝脱口而出,这是她中学时最爱的一句。
裴昭砚抬眸看她,眼神深邃:“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柳明姝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
亭台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两人的交锋吸引了。他们的诗句里,没有风花雪月,反而带着一股莫名的较劲,仿佛不是在对诗,而是在较量什么。
裴昭砚看着柳明姝,她的脸颊因为兴奋微微泛红,眼神亮得惊人,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怯懦或算计,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不服输的韧劲。
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娘子有点意思。明明对诗词一窍不通,却能凭记忆撑到现在;明明是个女无赖,却偏要在数字上争个高低——像只倔强的小兽。
柳明姝也在看裴昭砚。他从容不迫,信手拈来,那些带着数字的诗句从他口中说出,竟有种别样的力量。
一丝微妙的、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的欣赏,悄然滋生。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裴昭砚又出一句。
柳明姝脑中飞速运转,忽然想到一句:“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话音落,裴昭砚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柳明姝,眼神复杂。
柳明姝心头一跳,这才意识到这句诗的暧昧,脸颊瞬间发烫。
“好!好句!”有人打破沉默,“看来今日是裴兄与柳小姐不分胜负了!”
裴昭砚回过神,端起酒杯,朝柳明姝举了举,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调侃:“柳小姐果然才思敏捷,只是不知这‘知心人’,柳小姐找到了没有?”
柳明姝立刻反击:“总比裴大人强,‘十年一觉扬州梦’,怕是连自己要找什么都忘了吧?”暗讽他查案查不出头绪。
裴昭砚眼底的笑意冷了几分:“至少我记得自己的本分,不像某些人,只会捡别人的句子充数。”
“总比某些人,表面公正,实则一肚子算计强。”
“彼此彼此。”
“承让承让。”
两人脸上笑着,语气温和,眼神却像在打架,看得周围人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恩爱,还是吵架?
夕阳西下,诗会散场。
裴昭砚送柳明姝出别院,一路无话。
快到马车旁时,柳明姝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桥梁案的线索,你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裴昭砚挑眉:“账册的问题,你查清楚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焦虑和不甘。
“继续查。”裴昭砚道。
“继续算。”柳明姝回。
没有多余的话,仿佛刚才诗会上的较劲从未发生。
柳明姝上了马车,撩开帘子,看见裴昭砚还站在原地,月青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直。她忽然想起他对诗时说的那句“千磨万击还坚劲”,心里莫名一动。
马车驶远,柳明姝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像在拨弄算盘。
这个裴昭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另一边,裴昭砚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挑了挑眉。这个柳明姝,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一个查案,一个对账,本是各怀目的的狼狈为奸,却在这场荒唐的诗会上,窥见了对方心底那点不肯认输的执拗。
长安的夜色渐浓,掩盖了许多秘密,也埋下了新的伏笔。他们的戏还得演下去,而那藏在账本和案件背后的真相,似乎也在这若即若离的交锋中,悄悄露出了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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