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玄回到将军府,已经快接近晚膳时间,弟兄们都归家,他独自一人,享圣上亲赐的金辇。
虽是今日才封了国公,这旨意却在圣上心中许久,匾额早早就命造办处做好,在他归家之前先到了,府中的长随和宫里派来的人,正架着梯子更换。
马车压着青石板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谢玄食指和中指夹住马车的帘子轻轻掀开,国公府门口热闹非凡,一抹丁香色的身影也站在一旁。
是个很不起眼的角落,站在阴影里,眼睛却很明亮,盯着新匾额望了两眼,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在人看过来的时候,又装模作样,仿佛自己看不见似的。
半晌,青衫快步走过来,无奈地看了那古灵精怪的人一眼。
谢玄没忍住,轻笑出声。
马车停在府门口,谢玄不由自主地绷起身子,装得随意,没踩脚蹬,轻跃下来。
宋玉安没想谢玄能这么早回来,一时有些惊讶。
她掰了两下食指,手中的帕子被她攥在手中,又一个好料子被她攥出褶皱,周围的长随侍女都同国公爷行礼问安,她恍似才反应过来似的。
“国公爷……”她装得很像,只是择了个大家声音方向的位置开口,却偏离了谢玄真正所在的位置。
余光中,她看见谢玄一步步走过来,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他那身盔甲已经卸了,只着一身赤红衣衫,上面绣着张扬的云纹,方才在城墙上离得近,她只得仰视谢玄,只记得他低垂眼睫,鼻梁高挺,应当是好颜色。
现在正正瞧见他的样貌,确实不负玉面将军的名头。
谢玄一步步靠近,身边的长随侍女也很有眼力见地挪走,只剩下她们两人,站在阴影下面。
宋玉安隐隐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抬眼见他右耳垂处一抹红,许是一颗红痣?
待走近了,宋玉安才恍然发觉,哪里是红痣,分明是一滴血溅在上面,形成的血痂。她下意识把手中一直攥着的帕子靠过去,想着帮他擦一下。
可谢玄却往后撤了一步。
宋玉安一只手不尴不尬地在空中定着,半晌才收回来,神色有些落寞,慌忙岔开话题:“将军……国公爷饿了吧,晚膳已经好了。”
城墙上那一遭,谢玄自远处过来,替她挡住了飞溅过来的血珠,又派季将军一路护送她回府,她本以为谢玄应当是认可自己这个强塞给他的夫人的。
可眼下看来,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也是,不明不白地娶了这么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家世不显赫,又有眼疾,两年间从未见过,也未有书信沟通,眼下谢玄年纪轻轻还封了卫国公,没让圣上收回赐婚,可能都算是他仁厚了。
谢玄出征一年多的时候,娘曾和她聊过一次,两家差距太大,不求多么琴瑟和鸣感情深厚,只求相敬如宾留住性命。
只不过一瞬,宋玉安就摆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不再沉溺于城墙上心乱的那一拍,重新挂起笑。
谢玄点头,道:“好,我先去沐浴更衣。”
他快马加鞭地回来,在城墙上又染了一身血腥味,自家夫人手帕荡过来的时候都是清淡好闻的莲花香味,怎么看都不是能沾染在一起的。
离她远些,省着吓着她,也省着熏着她。
这是夫人第一次正式见自己,合该留个好印象的,在门口相遇,实属是意外。
两人各怀心思地在廊下分离,一人往后院沐浴更衣,一人往前院查看席面。
宋玉安叹口气,小醋扶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她慢慢走着,踢了下路上的小石子,嗓音有些闷闷的:“国公爷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若他和圣上请旨和离……”
她做好最坏的打算,却也只想到和离,没想到休妻。一来这是圣上下的旨意,谢玄休妻把圣上的脸面往哪放,二来她嫁过来什么过错都没有,谢玄凭什么休妻。
闻听此言,小醋有些惊奇:“怎么突然这么说?在城墙上时,我瞧着国公爷应当是个很贴心的人呀。”
“方才我瞧他耳垂上有块脏污,想着帮他擦了,”宋玉安来回搅着手帕,“可他却退了一步。”
“他连我靠近都不愿意,在城墙上应当也只是怕我出什么事而已。”
小醋“哼”一声,很是护短地在国公府说国公爷不识抬举,随即又为她选起来:“和离就和离,反正老爷和夫人本也打算养着小姐一辈子的。再说了,李公子至今都还没娶呢,他……”
“小醋,”宋玉安站定,同她对视,“当时李慎明如何,你也是瞧见了的,你真觉得我和离之后嫁给他是更好的选择吗?”
小醋哑了火,不再打这方面的主意,见宋玉安兴致还是不高,柔声安慰:“虽然外人都说国公爷狠厉无比不讲人情,可那都是事出有因,我看国公爷即使不喜欢您,也不会如何的。”
宋玉安点头,接着她的话道:“大不了就桥归桥路归路,我只做个摆设。”
说话间,已到了摆膳的地方,还没做好的菜正加紧赶出来,一应做好的菜品都在厨房的火上煨着,只等主子传膳再一道道呈上来。
饭菜味道不大好闻,屋内摆了几盆开得正旺的栀子花,花香不重,只偶尔有风吹过的时候才能拂过满屋,将屋内的味道冲淡。
宋玉安折了一枝栀子花,在鼻尖上轻碰了碰,眉心微微蹙着,只嗅得花香暂解忧思。
她在闺中时鲜少出门,偶尔出门也是带着斗笠或者面纱,是以众人根本不知道这位宋家旁支的小小姐长什么样子,当日探讨这门荒唐亲事时,大家能记住的也只有这位小姐有眼疾。
然而这宋家小小姐实则美貌不输画中谪仙,不需细看,只随意一眼瞥过去,定然会挪不开视线。肤若凝脂,柳叶眉杏仁眼,她的嘴唇很好看,唇珠饱满,唇角微微上扬,未着口脂已足够红润。
像现在这般,随意坐在太师椅上,青葱似的指尖捻着花枝,似愁非愁,仿佛是这栀子花成了仙,坐在一旁似的。
她正出神,青衫那边得了消息,谢玄已经收拾妥当,可以立刻传膳。
府中小路上,谢玄正迈着大步过来,换了身淡紫色的衣衫,走两步路就轻扇两下,回头问:“你确定夫人喜欢这个味道?”
竹砚点头:“这是夫人自己闲来无事做的香蜜,栀子花香的,最近几日一直都在用,定然很是喜欢。”
谢玄大跨步进了正殿,最后一道菜摆到桌上,宋玉安站起身,同他盈盈一拜。
“国公爷,可以用膳了。”
他眉心微蹙,不知怎么,总觉得宋玉安比在城墙上时疏离许多。
他下巴轻点,示意宋玉安坐下,夫妻间哪里用这么客气。
见人坐下,他也跟着坐在旁边,一整张圆桌,是按着八冷八热十六菜的标准尺寸做的,他这样挨着宋玉安,圆桌便空出大片位置。
宋玉安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离谢玄稍微远了些,同时心里暗暗感慨,不愧是大将军,有劲得很,走路带起一阵风,把殿中栀子花的香气都吹过来了。
她坐着,打量谢玄的神色,不知他是不是喜欢这顿接风宴。
谢玄一身淡紫色衣衫,显得人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然而话吐出来,又是摘了宋玉安几个错处。
“府中人少,不必做这么多道菜,挑你爱吃的上三五道即可。”
“我刚封爵,也不必时时刻刻叫我国公爷,叫名字就行。”
宋玉安点头,见谢玄眼神流转,望着自己,仿佛在等些什么。
许是在军中久了,发号施令必得有人应承一句才行,宋玉安这般揣摩着,应了声好。
可谢玄还是那般望着自己,没有一点想动筷子的意思,宋玉安攥着筷子琢磨,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把他那两句话在心口绕了两圈,宋玉安福至心灵,轻声道:“谢……谢玄。”
谢玄好似终于满意了,执起筷子,发出可以用膳的信号。
宋玉安轻吐出一口气,任由小醋为她布菜。
这顿晚膳用得几乎算得上是鸦雀无声,宋玉安没什么心情开口说话,谢玄看上去就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人,自然也不会说话。
两厢沉默着,直到下人将菜撤下去,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
谢玄只嘱咐一声,就按照每日习惯,去后院演武场训练了。
宋玉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和小醋互相搀扶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临近夏日,天气还不算很热,残阳挂在远处,烧出满天的彩云,院中栽着的各种花草郁郁葱葱地肆意生长,只需踏进院中,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生机勃勃。
府中原来没有这些花草的,只种着些溜直的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春夏秋冬都不长叶子,后来谢玄不知从哪移来了各色花树,却也半死不活地长着,直到宋玉安嫁进来。
她在宋家的时候,就很爱鼓捣一些花花草草,嫁过来之后望着院中稀零的花草,心中生出不忍的情绪来,翻几次土撒几次肥,还真让她给救活了。
甚至有两盆绿菊长得甚是好看,进宫的时候,进献给了皇后娘娘,娘娘接连夸她心思灵巧,赏了她不少东西。
宋玉安自花丛中走过,绕进屋中,还是有些惋惜自己那莲花簪子,那可是皇后娘娘赏给她的呢。
小醋吩咐侍女备好水,把她从被子中捞起来,推着她去沐浴。
“桶中放了药包,对身体有好处的,对您的眼睛也好,夫人泡一泡,我再给您按按肩膀?”小醋促狭地把她推到隔间。
沐浴的隔间就在房间里面,只用屏风虚虚隔开,影影绰绰的,映出她们俩的人影。
宋玉安任由小醋将她的衣带解开,只留一件里衣和亵裤,毕竟还不是夏日,天气多少有些凉。
她闭着眼,仰躺在暖和的水中,小醋为她轻轻按着肩膀,自是万分惬意,连对未来的担忧都淡了几分。
泡着泡着,她用手轻轻拨动桶中的水,发出哗啦呼啦的声音。因着药包作用,桶中水都泛着淡淡的黄色,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中药苦气。
宋玉安轻皱鼻子,这两年在府中养出来的娇气劲上来了,里衣在水中荡了两下,她面对着小醋,趴在桶的边沿上。
“小醋,你把我制的香蜜拿过来吧,这中药味道太重了,我压一压。”
她近些日子用花和蜂蜜,再加一些其他东西,制了不少香蜜,专门沐浴的时候滴在里面,香气能保持一天清淡而不散。
这浴桶旁就摆着个大架子,是竹砚亲手打的,彼时宋玉安做了许多瓶瓶罐罐没处可放,竹砚就拎着后院竹林里砍的竹子,给她打了个竹架。
小醋在架子上挑选着,问:“要莲花的吗?”
宋玉安正闭着眼放空,听见问话,想到下午自己身旁总有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味,于是懒懒道:“栀子花的吧。”
小醋翻来翻去,却也没翻到,疑惑地又翻了一遍:“诶?我记得就放在这里的,去哪里了?”
“许是放在妆奁那了吧。”宋玉安眯起一只眼,额角粘着些不知是汗还是水的液滴,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侧,勾出一抹诱人的轮廓来。
小醋又绕过屏风,去妆奁那里找,然而还是无功而返。
“我去我那里看看,说不定是带到我那里了。”小醋思索许久,想到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您自己在这可以吗?”
桶中水暖和得紧,宋玉安舒服的骨头都快酥掉,有些昏昏欲睡,胡乱嗯了几声,道:“我又不是真的瞎。”
小醋放心地把巾帛递给她,就转而出门,去寻栀子花香蜜了。
房间中寂静得很,连波澜水声都不再,宋玉安吐出些轻轻浅浅的呼吸。
半晌,她听见门口有动静,从模模糊糊的睡意中挣扎着起来,声音都有些嘶哑,调子又轻又软:“找到了吗?”
门口的声音一顿,却没回她。
宋玉安觉得有些奇怪,把巾帛披在渐冷的肩膀上,想透过屏风往外看,但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看不清屏风那一边是什么光景。
正当她想再问一句的时候,突然听见小醋惊讶的声音。
“国……国公爷?!”
宋玉安猛地从睡意中惊醒过来。
小谢:开屏开屏。
皎皎:他好像不喜欢我。
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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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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