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四年,贺兰山下,倒春寒。
日光从山的东麓移向西麓,暮色正在无声无息地合拢。
山脚下一处牧民农舍,杨媚娘将今日从贺兰山上采来的蕨麻根和斑子麻黄分拣开来,待明日晾晒。
七年前,董七娘为他们安排了两个去处:投靠她在苏州的大师兄徐伯济,或者去怀远找她的三师姐孙季英帮忙。
他们选择了怀远。
到了怀远,他们并没有直接去找孙季英,而是选择了在城外的贺兰山里暂居。
直至隆冬,山中寒冷,两人确定风声过去,才找到孙季英,言明情况,寻求帮助。
孙季英的回鹘族丈夫罗延利,买通了官府中人,将一家三口的身份上了册,在怀远城外的一处牧场落了根。
按照董七娘的嘱咐,他们未将实情告诉孙季英夫妇,在册的名字是假的,依旧唤作何三与杨四,就连女儿的年龄,也多报了一岁。
是以,壮壮已经八岁了。
壮壮,是董七娘给胖丫头起的小名。胖丫头的冠名权,是她的回报之一。
柳子善摆弄着他新购置的乐器,对杨媚娘说:“现在外头还上着冻,你怀着孕,这时候出去采药,何苦来哉,家里又不缺那点钱。”
杨媚娘抚了下未显怀的肚子,说:“前几天,孙姐姐托人捎来口信,说他们铺子里蕨麻缺得紧,这不,把羊卖得七七八八了,闲着也是闲着,就进山去找找药材。”
“你没事也教教壮壮认认字,《千字文》至今还认不全,我真是怎么教都教不会。”
杨媚娘笑道:“我倒是觉得壮壮更喜欢舞刀弄枪,不如我们将她培养成武林高手。”
“女孩子学点武艺强身健体,有点自保能力就行,做武林高手是要下苦功的,可不是嘴上说说。”
壮壮听到父母亲的对话,举着正在啃食的羊蹄子,抗议道:“我说过一百次了,不要叫我壮壮,我叫何芳祎,芳祎!芳祎!”
芳祎这个名字,是他们在佛光寺暂居时,请寺院典座圆通大师替她起的,而圆通大师是个火头增。每每看见芳祎食欲旺盛,吃嘛嘛香,柳子善夫妇就不禁笑叹:真不该请火头僧替她取名字,好端端的女儿家,眼见着成了饭桶。
杨媚娘笑道:“一百次,你知道怎么数到一百么?”
芳祎“哼”了一声,决定不理他们,继续啃羊蹄。
“那芳祎,你喜欢练武还是习字?”
芳祎想了想,道:“习武,我将来要做大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其实还有一点,她觉得认字太难了,那些笔画,歪歪曲曲的,像蚯蚓一般。
柳子善道:“字都认不全,即使是武林秘籍摆你面前,你也看不懂,到时候做不成大侠,只能做河虾。”
“爹爹!”
杨媚娘火上浇油,道:“不但看不懂武林秘籍,就连你最爱的话本也看不明白。爹娘以后老眼昏花了,可不会再念给你听了。”
不识字竟有如此多的坏处,可认字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芳祎哇哇哭起来。
夫妻俩的玩笑开大了,杨媚娘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手,摸摸她的头,道:“不哭,认字不难的。”
“可那个《千字文》,不知道说了啥,我真的学不会呀。”
“明日让你爹爹进城,去把你最喜欢听的叶净能的话本寻来,我们照着话本认字,如何。”
“可是我现在最喜欢目连了。”芳祎抽抽嗒嗒地说。
“那我们把《目连变》也一起给你寻来。”
柳子善笑道:“可了不得,这话本可贵了,卖羊挣的那点钱,怕是又要花掉了。”
杨媚娘说:“说起养羊,孙姐姐之前和我提了一嘴,说他们在灵州东边的盐地上有个牧场,因为食水的缘故,养出来的羊,肉质异常鲜甜,价钱更是我们这种普通漠北山羊价钱的一倍还不止。她问我,愿不愿意去那边养羊?”
“竟有这回事?”
“是啊,我们不妨找时间去看看?”
“好啊,明日就去。”柳子善一向说风就要雨。
“那明早我们先去怀远城里找孙姐姐问问详细情况,顺便把这些药材拿给她。”
柳子善一家,虽说不缺吃穿,但如果能多赚些钱,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杨媚娘说:“我去和王嫂子说一声,让她替我们照看下羊圈里剩的那几只羊。”
柳芳祎在旁听着爹娘的计划,狐狸一样的眼睛亮了又亮。又能出去玩了。
第二日,三人两马,晌午过后,方慢慢悠悠进了城。
柳芳祎窝在杨媚娘怀中,埋怨道:“我还以为你们骑的是牛,走得这样慢。”
杨媚娘道:“还不是怕把你的屁股颠开花,你这小孩,怎的还不领情。”
“才不会,下回我要自己骑马。”
柳子善笑道:“回头让你延利伯伯给你物色一匹矮脚小马。”
“不,我要高头大马!大侠怎么能骑矮脚小马!”柳芳祎不服气。
杨媚娘戳了戳她的脑袋,道:“长大了才能当大侠,现在只能当小侠,小侠骑小马,还得听大人话。”
怀远城里的气氛明显与往日不一样,街上多了许多巡逻官兵,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正逐户排查。
杨媚娘心思缜密,注意到这些官兵的着装制式不尽相同,其中一些,穿的是洛阳禁军的甲胄。
她心头一凛,搂住柳芳祎。
柳子善虽有些迟钝,但也瞧出了端倪,与杨媚娘交换了眼神,脸上显现出不安之色。
他们停止了说笑,催促着马匹,快速到达孙季英的医馆。
到了医馆门口,柳子善和杨媚娘将装有药材的袋子从马背上取下。
柳芳祎先跑进医馆,喊了一声“孙姨姨”,中气十足,超级大声。
孙季英应了一声,笑着从柜台内走出,一把搂住柳芳祎,道:“看看,这是谁来了?”
杨媚娘提着药材袋子,装作不经意地问:“今日街上怎么有那么多的官兵?”
孙季英道:“说是在找一个契丹细作,这不,一队人刚从我这铺子离去。”
“契丹细作?”
“他们是这样说的。”
虽说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夫妇俩心仍悬在半空。
孙秀英:“你们用过饭了吗?”
“还没!”柳芳祎抢着回答,“爹和娘骑马骑得好慢,我都快饿死了。”
孙秀英摸着柳芳祎的头,拉着她进了后院客厅,道:“先吃点糕点垫垫,我这会就让厨房去备饭。”
柳子善问:“延利大哥呢?”
“他回他们部落去商量事情了,党项人太猖獗了,四处抢劫商队,今年开年才一个多月,延利大哥部族的商队就被劫了两次。”孙季英叹了口气,“最可恨的是,他们现在不但抢劫财物,还杀人灭口。”
“朝廷不管吗?”
“这年头,王公贵族都朝不保夕,谁会管我们这些外族商户。”孙季英压低声音,“延利大哥说,这一带的党项人这样猖狂,都是朔方王纵容的。”
朔方王,党项族拓跋氏,因祖上对大周有功,被赐国姓李,只是人们人仍习惯称他们为拓跋氏,原先只辖制夏州一带,近年来,势力已扩张到怀远所在的灵州附近。
“那你们打算如何应对?”
“现在还不知,等延利大哥部族那边的消息。”孙季英皱着眉,摇摇头。
本是欢愉的气氛随着话题的展开,渐渐陷入阴郁。只剩小儿捧着糕点,欢天喜地地吃着。
午后,怀远城里刮起了大风,雪随着风淅淅索索地落下。孙季英的丈夫罗延利掀开帘子走进内堂,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
孙季英替他掸掉头上的雪片,道:“外头又下雪啦。”
“嗯。”
“延利伯伯。”柳芳祎放下手中糕点,扑向罗延利。
“壮壮来啦。”罗延利顺手从衣襟里掏出个皮质小骆驼,递给柳芳祎,“这个送你。”
柳芳祎道过谢,拿着小骆驼向自己的爹娘炫耀显摆。
孙季英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罗延利:“喝点热水,暖暖手。”
罗延利接过水杯坐下,道:“去年拓跋氏抢了许多家商队,朝廷惩治了他们,他们一口咬定,说是我们族人去洛阳皇帝那告的状,把账全记在我们身上,今年来,更是变本加厉地劫掠我们部族的商队,大有把我们回鹘族赶出这一带的意思。”他浅浅喝了一小口茶,“这地方,我们是待不得了,头人打算带我们回甘州。”
甘州远离党项人控制的区域,也有回鹘族人自身的军事力量,可给予保护。
“甘州?”
“嗯。”
“那你怎么想的?”孙季英知道罗延利不太愿意西去甘州。
“我想去中原。”
柳子善插嘴道:“可中原地带也一直在打仗,兵荒马乱的,我们当年就是从中原逃来的。”
罗延利道:“这两年,中原明显安定了许多。现在的这位皇帝,仁义,也有点手段。”
孙季英:“何兄弟,你们也是从中原来的,不妨这次随我们一起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柳子善忙摆手,道:“我们在中原已经没有亲人了,再说,我们都很喜欢这边的生活,放放羊,采采药,好不自在,暂时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罗延利点头,道:“这次拓跋氏是冲着我们来的,对你们汉人有所顾忌,暂时不会有太大影响。”想了会,说:“我们一时带不走的产业,可能要劳烦何兄弟照料下。”
孙季英看向杨媚娘,说:“之前我跟你提过的,你们一样是养羊,不妨考虑去灵州东边的牧场,那边的羊能卖上好价钱。”
柳芳祎一直在听大人们讲话,听到他们说羊,便指着桌上的清炖羊排:“这是不是就是那边的羊。”
“你个好吃鬼,你吃得出来?”罗延利笑着问说。
“好吃!和我们家的羊不一样。”柳芳祎重重地点头。
“那伯伯把那片牧场送给你,好不好?”
“好!”柳芳祎童言无忌,毫不客气。
杨媚娘连忙打断,道:“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
罗延利说:“那片牧场上的羊,是我和季英精心选育的,真不舍得就这样卖给外人。”
罗延利将牧场的具体情况向柳子善交待了一番,又写了手信,嘱咐他们交给看护牧场的郭老爹。
孙季英道:“明早要是雪停了,你们就去那边看看,要是合适,就趁早搬过去,我们还能搭把手。”
杨媚娘时不时地望向窗外,见官兵还在街上盘查,道:“街上官兵来来回回,看着怪慎人的。”
罗延利道:“放心吧,朔方王就是在敷衍洛阳来的人,那个契丹人是来给他们朔方军报信的,根本抓不到的,明后天就散了。”
暮色完全笼住怀远城。
孙秀英将医馆打烊,四大一小围着炉火讲话。
罗延利是回鹘商人,四处走商,总有讲不完的趣闻和轶事。柳芳祎拉着他的袖子,央着他讲了一个又一个。
夜色渐深,杨媚娘揪住她的小辫子,道:“不要再缠着你延利伯伯了,大家都要睡觉了。”
柳芳祎精神抖擞,道:“娘,我以后也要像延利伯伯一样,走遍天下,看遍美景,尝遍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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