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园,一泓碧水环抱,湖心孤峙高台。
商肆如蚁,鳞次栉比,皆绕湖匍匐,将那高台拱卫于中央。
逍遥庄如今的掌柜泼辣,无父无母,无根无凭,三进花轿,波折半生,无儿无女。
“这小店开了近百年,门头从来只挂逍遥面的竹简,汤头浓鲜,面条滑嫩,半月不吃就令人馋得慌,往年每次打完擂台,我都会来吃上一碗。”
两张条凳临湖,桌上摆着两碗热腾腾的黄花牛肉面。
“沁娘说这黄花便是萱草,食萱草可忘忧,忘了忧,方能得几分逍遥自在。”
棠溪昭哧溜溜吸一筷子面,又捧着碗嘬了一小口热汤,满足得眉心绽花,唇似勾月。
“……你怎的不吃?”
唐乐羽光顾着盯人,现下被抓包,着急忙慌埋头动筷,徒留耳尖赛朱砂。
“大芋头,”棠溪昭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你往后可要穿厚些,我看你耳朵都冻红了。”
“咳——”
“咳咳咳……”
“诶呀,慢些。”
棠溪昭失笑,提壶倒了半盏温茶,递给呛个不停的唐乐羽。
“哟,今儿个是生面孔。”
妇人单手叉腰,凭栏而立,身着翠绿对襟小袄,满头的飞蝶簪花,珠玉翠钗压得淡眉愈发泛浅,倒是红唇两片似饮鲜血。
挂笑迎客时,露出一排冷森森的皓齿,彷如剖肉现白骨。
见惯了沁娘这般打趣作态,棠溪昭早已自如得很,不似先前讪笑不语。
毕竟以往坐在她对面的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
“沁娘,这是我近来结识的朋友,姓唐,唤他唐公子便是。”
“唐……公子……”
沁娘微微偏过头,染着朱红蔻丹的纤指,拢了拢发间的艳花。
“小店的汤底,那可是清清白白的骨头熬的,没掺半滴酒,公子若是醉了……可莫要赖到我这逍遥庄的头上。”
男人对女人的心思好猜得很,何况是红鸾初动的愣头青。
“沁掌柜说笑了。”
一番话叫唐乐羽的嗓子绷得紧紧的,好似心头熬着锅汤,正咕噜噜沸腾翻滚,氤氲热汽直往上冲,脖颈连带脑门都熏得潮红。
唐乐羽这般不经逗,沁娘顿觉索然无味,心想着还是从前那位有趣,言语机锋你来我往,引人流连。
“难得见你换个男人,我让小二给你们上壶酒,也算醉得正儿八经,有了由头。”
哪有大清早喝酒的?
棠溪昭连喊不必。
“送唐公子的,你着什么急?”
沁娘幽幽的目光轻飘飘落向她。
“我这逍遥庄,你总有不来的一天。日子这么长,旧重重,新重重,本是不分家的,男人就得时常换换,不然腻歪恶心了,够你受用……一辈子的。”
言罢,晃着腰肢离去。
-
食客渐多,声近喧嚣。
逍遥庄只延了一处临湖的桌椅,搭着小矮亭,从大堂而来,得走上数十步。
几语密话,风刮既散,不入寻常耳。
热汤面下肚,两人话归正题,棠溪昭将追凶的前因后果,一并道出。
唐乐羽饮尽茶水,放下杯盏,手边的土陶酒坛原封未启。
“算上院子里的十具尸体,昨夜东郊共有十三人身亡。虽然屋中三人身份已晓,余下死者皆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棠溪昭拧眉垂眸,盏中漂浮的茶叶已泡为苍褐色。
“我已问过颐安堂掌柜,即便算上副阁主,昨夜前往东郊的灼女,仅有五人。剩下的死者应是帮凶,而伤了副阁主,并且逃出火海的人才是主谋。”
“竟还有人逃出来?是附近那些百姓瞧见的?”
唐乐羽回想起盘查的时候,邻舍并未提到有第二人窜出火海。
“按阁中事簿所记,吴素仨人皆亡于长剑之下,副阁主右腹处被豁开的大口子,不似刀剑所伤,倒像被钩子钩穿所致。”
“倘若这使钩子的人,正是死者之一呢?”
“吴素尚未退出茕阁时,十天半个月都在外处理事务,家中仅余老者与幼女,烧饭的木柴从来只会靠着石壁放,烛台灯盏都是我托人定做,轻易不倒,纵使失手打翻,也能自熄自灭,断不会烧出这般大火。”
“若真有人想放火烧屋,毁尸灭迹,何苦等到你们查案时再动手?”
棠溪昭摇了摇头,“我尚未想通此事……”
“但吴素不是生非作恶的性子,一家三口与邻舍的关系也算平和,若单单是寻她的仇,应不会派人围杀副阁主她们,其中颇有蹊跷。”
“再者,那人与她们许是关系匪浅……”
细雪缓飘,掠过一亭沉默。
湖面淹着碎冰,半透阴灰的水色,莹白粒粒坠于湖中,顷刻溶为黯淡。
-
棠溪昭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溜去炎房查查灼女事簿。
双脚落进茕阁大院,原在扫雪的徐叔淡瞥一眼。
阁中刀剑嗡鸣,飞檐走壁都乃家常便饭。
一瞧来人是棠溪昭,顿时脸色惊变,笤帚都顾不得扔便火急火燎跑过来。
“快!快出去!”
赶鹅驱鸭似的双臂齐挥。
“你昨夜偷跑去东郊的事儿,被阁主知道了,刚刚大发雷霆,把院里的石桌都拍碎了!你快出去躲几日,等她气消了再回来!”
即便唐乐羽未将此事捅到阿娘面前,收罗情报的灼女也会如实上报阁主。
“徐叔,没事儿,阿娘还在颐安堂呢。”
棠溪昭先折去颐安堂问了药童,得知阿娘带着人仍在后室探望,这才一路疾飞回阁。
“我看是在你的灵堂!”
手里拎着包袱,脚边跟着一团毛绒雪球,宋云露横眉竖眼怒冲冠,抓起棠溪昭便往外头拽。
福福跟小狗似的围着她俩转圈。
“你还敢回来!活腻了不成?!见了那‘虎’王爷都不够,还要上赶着见阎王爷?”
“我……等……”
棠溪昭本欲挣扎,听了这话却又嗅出几分古怪。
“等你个头!”
宋云露粗鲁地将包袱塞她怀里,“你赶紧走!死外边都比被阁主抓住要痛快得多。”
“东郊查案只是小事儿,药童说你差点儿把摄政王掐死,阁主都气成兽面青铜鼎了,九娘和翦儿也不知能拖到几时,总之你快些滚!”
“不准滚!!”
声如震天劈雷,而后落下两道身影。
正是一路踏碎不少屋瓦,急如风火赶回来的李江花与宁九娘。
看到自家阿娘怒火冲天的模样,棠溪昭终于懂得何谓“气成兽面青铜鼎”。
“你还敢跑哪儿去!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脊梁骨反着长!”
“让你做的事儿不做!不让你做的事儿偏要做!尽是倒反天罡的理儿!”
“今儿不给你抽筋扒皮!老娘枉做你娘!”
李江花竹筒倒豆似地噼里啪啦骂完,夺手便要抽出宁九娘腰间的银鞭。
宁九娘早有提防,胯间一扭,及时躲闪。
仿佛福福也悟懂什么,跑过去一口咬住李江花的裙角,四爪攥地,撅着屁股龇牙咧嘴往后扽。
除去在册的灼女,干杂役活儿的奴仆,多数皆在阁中待了几十年,各个都是看着棠溪昭长大的。
见事态更为严重,徐叔连忙上前求情,“使不得啊!阁主,使不……”
手中笤帚反被李江花抢去——
“看老娘不扇得你七魂散了八魄!”
-
何晏清嫁进闻府次年,闻和丰亲手种了一院柿子苗,枝桠伶仃,抽条生叶,经年未曾挂果。
两姓联姻本不为情,两人深谈只因政事。
尤记得红烛高照的洞房花夜,婢女侍于左右卸冠梳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红唇开合,吐出的无非是边关军饷、漕运盐政诸如此类。
而她的夫君,亦如此般。
何晏清笃定自己不会被情丝牵绊,应当薄情寡性一生,为国择贤,为民悬镜。
她知人心,更晓天下男人心——妻妻妾妾,莺莺燕燕,一辈子就跟蒲公英似的,四处撒种。
她合该是一柄悬于庙堂之上的寒刃,指贪窃,断奸恶,日夜如斯,矢志不渝。
却还是命人砍去那一院子徒惹怨烦的柿子树。
闻和丰出面制止时,仅余一棵,枝叶攀过屋檐。
残秃树干熬过了凄冷冬夜,何晏清终究倒于书案之上,咳出的鲜血浸湿成堆的公文,仿佛雪里骤然怒绽的梅瓣,殷红得近似滚烫。
后来,闻和丰去世,院中竟挂了一树饱满圆润的黄澄澄。
残情遗余,侥幸而得,衬着风雪,暖如火团依偎。
那是康宝五年,弱冠年岁的闻予濯,承袭父亲的摄政王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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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霜踩在木梯上,伸直手臂,举着竹舀子够最顶上灯笼似的熟柿。
“不行,我得去唤个小厮来!你这样太危险了!”
在底下扶梯脚的少女仰着头,眉间紧绕几缕忧色,心口随着元霜的动作一惊一跳。
“那些个男人……”元霜气息微乱,弯了弯酸疼的手臂,“各个都笨手笨脚的!免不得糟蹋好几筐,还不如我自个儿来!”
“这老柿树都快戳破天了!你还往上够!摔下来可怎么好!”
俩人隔得远,得提着嗓子喊话。
元荷歇了口气,又高声喊道,“真要摔了,指望我接?怕不是要压成一张肉饼给你垫底!”
“小没良心的!今年我做的柿饼,休想沾……”
元霜收回舀子,侧身将半满的兜子往下递,却瞧见梯脚旁空空荡荡,元荷竟已悄无踪影!
“真是个冒失鬼!”
低啐一句,元霜僵愣不敢动作,上不得,下不敢,只余寒风瑟瑟穿身。
不等她琢磨出法子,无人掌着的木梯陡然往旁侧倒去——
天旋地转之间,温软的清香怀抱接住了她,几乎不用瞧脸,元霜就知晓救命恩人的身份。
“怪不得我这梯子翻天覆地,原是西边出了日头。”
棠溪昭刚松手将人放下,迎头盖脸就迎了一句冷讽,想到自己的来意,又不好多作言语。
但元霜向来心尖嘴利,紧接又着说,“小煞星你走岔了地界,王爷现下在渊渟斋呢。”
“救你一命,讨不来‘小福星’的名号,反倒成了小煞星?”
“就算你是我的小福星……”
元霜低头往地上看了一圈,发现柿子大多都摔瘪摔烂不成样子。
“那也是咱王爷的小煞星,要么冻成八尺寒骨,要么掐成吊死鬼。”
隐约觉着与先前之事有关,尚未来得及问阿露,如今元霜提了这事儿,正是天赐良机。
“我哪里晓得他会冻成那副模样,珏山夜里本就出奇的冷。”
“你当他自个儿不清楚?!”
元霜脱口而出,随即猛地刹住,怪异地扫她一眼,“他们……还是告诉你了?”
“那是自然。”
棠溪昭使劲点头试图晃走心虚。
元霜一听倒像是来了气,食指如戟,狠狠戳向棠溪昭的肩窝,恨不得戳出个洞来。
“那你真是个没良心的!王爷为你,险些把命都填进去!养了大半月,鬼门关转了好几遭,你倒好,影儿都不见一个!董信扛回来那会儿……”
吞下喉头哽咽,似乎还有些后怕,元霜顿了顿继续道,“我还当是抬回一具冻透了的尸首,浑身上下都冰凉骇人,我死三日都不带这样的……”
“廖太医吓得满头大汗,脉都不敢把,幸亏他是个真有本事的,赶得走黑白无常和阎王老儿,不然整个都城都得跟着改姓‘裘’了!”
“真有什么事儿,能让王爷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若非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也就只剩你这个小煞星了!”
这会子终于确信闻予濯是因为她才踹了一脚鬼门关。
棠溪昭想起那日武斗时,周提洒在她面上的香粉,定当是某些阴诡奇毒,才引得后来帐中发热昏沉,人事不省。
而闻予濯……应是在她昏睡之际,做了些令人瞠目结舌的疯魔事儿。
约莫是为了救她,以命易命,险死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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