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间,忽有几句夹着罄州的言语。
“唉,老天爷说了算,我们都是瞎忙活,徒劳一场。”
“幸亏封城封得早,不然连着好几个城池都得遭殃。”
“若不是摄政王当机立断,力排众议,连夜封了竺城,哪里还轮得着你俩放马后炮。”
“哈!我怎么记得,有人全然不信,还囔囔着隔天去罄州修身礼佛呢!”
说者只当闲事过嘴,却叫听者留心在意。
茕阁在竺城设有分阁,此前偶发事端,李江花一直为此烦心。
也曾探问过宋云露,往年至少还会聊几句阿慈的近况,这回但凡提及罄州二字,她便缄口不言。
究竟发生何等泼天祸事,竟要封绝一座城?
棠溪昭百思不得其解,眼波如蝶,偷摸往身旁流转好几个来回。
此事,若她能插手,阿娘定然早已相告。
若她能解,闻予濯也当装作漫不经心地“泄露”。
现下一点风声都不曾刮过她,想来是鞭长莫及之事。
“唉……”
倏尔一声无奈轻叹,近似耳边喃喃的低醇之音缓缓响起。
“两个半月前,竺城突发疫病,源头不明,百姓四处逃窜,不得已派兵封城,除去杏林院的御医,我们也请了不少妙医圣手,皆在城外扎营,共相钻研祛疫良方。”
若旁人听了,只当摄政王在自言自语。
但他身侧坐着的,是“两耳听尽天下事”的棠溪昭,低喃自当专程说与她听。
皇后娘娘口中撬不出的秘密,倒是三言两语让闻予濯解了惑。
棠溪昭别扭地轻声道谢,晓得来龙去脉后,心中到底还是宽慰些许。
她的性子,闻予濯摸得透彻。
他不说,她就决不会问,即便珏山裂出条谷壑,她的两片唇也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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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渐尾声,寿星本该携绸共舞,碍于裘五病身未愈,为首的舞娘便将披帛搭于其肩,权作生辰祝贺。
与此同时,舞娘们纷纷翩然飘入客座,邀了不少宾客至堂**舞。
唐乐羽也在其间,他原是躲开了缠人邀约,却被自己那帮好哥儿们擒住,夺来披帛,不由分说套住他的脖颈。
众人哄笑,见他顶着不情不愿的羞容被推搡出去,棠溪昭不禁轻笑出声,未曾想引来闻予濯一记微妙凝视。
怎的,还不许人笑了?
棠溪昭暗暗轻啐,姓闻的真是年纪大了,派头也老了,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端严”模样,属实令人手痒。
人前规规矩矩安安分分,并不意味着人后,她会既讲身份又论辈分。
“不如您老也去活络活络筋骨?成天关书斋里头,小心坐脆了身子,哪天脚软摔地上,东边一百零八根,西边散着九十七根,还有一根叼在福宝嘴里……”
眼前仿佛幻现出这荒唐景象,棠溪昭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得甚是欢快。
俄顷身形僵定,粲然笑意如退潮般消去,落寞伤情继而浮面。
闻予濯知其所念,宽厚手掌再度不动声色覆上她的手背,裹着老茧的指腹,自圆润指尖刮拂而过,试图让暖意渡往她此刻凄郁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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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宝“狗仗人势”,闻名全府。
城外捡到它时,不过闻予濯一个巴掌大。趴在掌心,嘤嘤呜咽,细弱的腿骨都是弯折的。
那时棠溪昭还在气头上,见他抱只可怜兮兮的小脏狗回来,心思顿时被勾了去。
喊着元霜一同为它洗澡喂食,全然不顾多日未见的“长辈”。
“它倒比我更能哄你开心?”
“分明是闻叔失约在先,难不成还想怪我小性儿?”
她头也不抬,指尖小心梳理着柔软而湿漉漉的狗毛。
本约了一同去丽河看火戏,闻予濯却在归途耽搁了两日。
有些话,对着主子不便直言,但必得让他知晓。
元霜便跟在身后,紧着董信噼里啪啦一顿念叨。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给盼回来了,咱们的七魂六魄也总算能安生了。”
“小祖宗整两夜都在等王爷呢,你说她等归等,偏的还要折腾人。”
“前儿俏没声儿坐在墙头,被巡夜的侍卫射了一箭……”
元霜故意止住话头,瞥了眼自家主子,果然瞧见那高阔背影微微一怔。
“万幸小祖宗是个练家子,头都没回给躲开了,反倒把侍卫们吓得够呛。”
“还有昨儿起夜,她闲得无聊倒挂在树上,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是老祖宗来人间溜圈儿,当下就双膝跪拜,险些行了大礼。”
闻予濯知道,她何止等了两夜。
早四个月前,雪絮还未满城的时节,棠溪昭便惦记着丽河的火戏。
虽然事况紧急,回程绕道鹃州,但属实是他负约在先。
送的新奇食点和金贵物件,未曾哄得芳心。
得亏福宝是个认主的,日日眼巴巴跟着闻予濯。
任凭抱到哪处,最终都会屁颠屁颠,摇着尾巴寻回闻予濯脚边。
又似乎晓得主子是个顶厉害的人物,平日里扑飞虫抓冬蝉,还要趾高气昂地在奴仆面前转悠一圈。
若是遇见旁的狗子,甭论大小胖瘦,一概不放眼里,威风神气得很。
也正是拖了福宝的“福”,棠溪昭偷摸来喂了好几回,虽然能避则避,但不知怎的,总会被逮个正着。
闻予濯当时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儿郎,却俨然像个有千年道行的老狐狸。
一来二去,三哄四逗,棠溪昭勉勉强强才消了气。
“明年的火戏,可再不许错过了!”
“嗯,”闻予濯应着,“明年在丽河歇一晚,连着看两夜的火戏。”
“后年呢?大后年呢?每一年的火戏我们都会去看吗?”
“会的,”闻予濯垂眸,温柔而专注,凝望着棠溪昭和她怀里滚圆的小狗,“每一年都会陪着你。”
“那把福宝也带上!它肯定乐得到处撒欢儿!”
“嗯,你养大的,自然随了你的性子。”
“好啊闻叔!瞎说八道!污蔑小辈!为——老——不——尊!”
可终究,还是没有如期践诺。
次年,闻予濯授任摄政王,承旨前往鹃州平乱。
论公,执掌权柄,才能与裘老一党抗衡,定江山才能安天下。
论私,旁支落魄,家道式微亟需帮扶,祖辈高堂鞠躬尽瘁,凝造万家灯火之景象,如何忍心一朝倾覆?
此行,是不得不铤而走险的一步棋。
闻予濯盘算的,并非裘老力主的屠城镇压,亦非康帝所求的议和修好。
将鹃州收入囊中,为己所用,这才是他的野心——
一捧只为安乐太平而鼓动的丹赤野心!
前路生死难测,闻予濯拿不准归期,甚或,没有归期。
但他还是应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约定。
算作日后生死关头的一枕槐安——
若生,他将赴约履梦。
若死,他便长醉不醒。
也算作一线琳琅奢愿,为棠溪昭留下点盼头。
倘若他埋骨鹃州,诸约皆空,便让她怨吧。
此怨便绵绵无绝期……
虽是无稽谬想,但闻予濯宁可她恨怨一生,也好过哀伤蚀骨,失了生的意趣。
棠溪昭从不曾知晓这般种种。
那日刚送完行,便被阿娘厉声喝令搬回茕阁。母女争执不下,大打出手。
宋云露带着几个灼女,元霜领着闻府的若干侍卫,万分焦急却插不得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旁高声劝解。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偷偷溜走的福宝。
后来众人遍寻不见,才知它追着闻予濯的车马,一路出了城门,茫茫雪野,早已不留踪迹。
又一年深冬,福宝没有回来。
闻予濯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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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间蓦地袭来一股柔沁软凉,思绪顷刻回笼,低头一看,手腕已被淡紫披帛挽住。
她向来警惕,竟没有察觉此人气息!纵使舞姿轻盈,也当有几声动静。
莫非边塞舞娘皆有奇术在身?
抑或,单单就眼前这一个一个,能“舞”又能“武”?
不及好生打量,“披帛”已拉着棠溪昭起身,款款步入群魔乱舞的堂中。
论武,鲜少逊于旁人,唯独这般“舞”,她着实一窍不通。
回头扫了眼刚刚被她取笑的“老人家”——后者弯唇浅笑,颔首以示策励,端的是乐见此景的架势。
四肢由舞姬引领着僵硬摆动,形同木偶,棠溪昭浑身不自在。
只因那燎散夜色的恍恍灯火,与氤氲的酒浓意醉之间,闻予濯静默凝望的目光,似一场覆天盖地的洪流,将她卷入幽暗湖底,沉溺其中不得逃脱。
肩头倏然被轻轻一撞,棠溪昭抬头看向失礼之人。
唐乐羽的身板又高又壮,混在这群载歌载舞的妖魔鬼怪里,显得异常鹤立鸡群。
他显然也极不自在,但他那群哥们儿,必然是乐不可支的。
棠溪昭眨了眨眼睛,长睫灵动飞阖,眸底闪烁着揶揄笑意。
“今日得见唐将军一展舞姿,想来真是三生有幸。”
唐乐羽是个不经逗的,何况逗他的,偏偏是颤动红鸾星之人。
“阿昭,你竟也使这些坏心思……”
塞外寒风未刮红的脸容,此刻已是羞潮满面。
棠溪昭正欲再戏弄两句,谁知那舞娘牵着她一个旋身,飘摇着荡远了。
待心绪回稳,方才的诡疑也一并重回脑中。
棠溪昭凝神,冷静地与这舞娘对视。
对方以紫纱遮面,额间贴花点珠,唯有眼睛露着,含笑的瞳仁黑圆如琉璃棋子儿。
这舞娘身量过于纤瘦,双肩薄得现骨,腰细颈长,只比棠溪昭矮了半寸。
倘以十分论之,真有八分似故人。
但眼下竺城禁军封守,过路的野猫儿尚且无法通行,更何况一个大活人。
恍神间,竟踩中了舞娘的足尖,棠溪昭着急慌忙出言道歉。
“嘶……你何时这般冒失了?”
耳熟的话音与乐声同时落止。
棠溪昭震愣在原地,惊骇地盯着她与舞娘们飘飘然退下的背影。
宾客陆续回座,唐乐羽见她兀自僵立,折返到她身边。
“阿昭若是意犹未尽,我……舍命陪你再舞一曲。”
压下心头翻涌,棠溪昭笑着摇摇头。
“堂堂骠骑大将军的性命,岂可轻言舍去?这天下百姓的和乐太平,都还仰仗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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