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塞,凡被邀之共舞,概不能拒。
棠溪昭落座良久,一直心神不宁,歪头撑颊若有所思。
闻予濯不知方才惊愕之事,权当是共舞一曲,引得她难为情。
“倘若真就不喜欢,下回我提前为你做安排,真要论起来,边塞的规矩倒也管不着你。”
棠溪昭似应非应地点了头,实际上压根儿没细听。
此刻的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茕阁,赶紧问问罄州的事儿,再查查那位像极了故人的舞娘。
觥筹交错声渐歇近止,欢声笑语转为细碎低语。
“咦,那是谁家的公子?”
“面生得很,不像是康都人,长得真俊俏呐!”
“诶!那不是,那不是裘……”
康都的世家公子哥,要么华服美冠,风流倜傥。要么酒囊饭袋,欲浮脸面,酒色财气,总归都要沾染几分。
这男子却截然不同——衣裳素白简朴,布带束发,冷面凤眸,淡如藏居山野的隐士。
他缓步上前,目光倏然一抬,斜瞥了眼棠溪昭的方位。
这一眼,令她心头微震,竟颤出几丝忐忑。
“来的正好……”裘老开口,众人鸦雀无声,倒是裘五面带喜色。
“棠溪家那丫头,对你念念不忘,今日机缘难得,你且与她好生叙叙旧。”
座中不少官家贵女与宾客女眷,裘老并没有指明她在何处。
裘四与她,素不相识,挨得最近的一回还是今日高台救人。
棠溪昭赌的正是这“不熟”。
裘四离家多年,康都无人知晓音讯,生编乱造各类事迹,难以探其是非对错。
即便追溯询问,她也可推说年岁久远,一面之缘,不记得自是常事。
何况怀山林密崖陡,裘四在外悬壶济世,指不定去到其间采过珍奇草药。
“且安心。”
闻予濯唇角微扬,摆出乾坤在握的淡然,似乎万事万物由他所掌。
棠溪昭恨不得使劲拧他一把。
哪里安得了心?分明知晓这步棋走得有多惊险。稍有差池,茕阁就成了倾巢之卵。
料她所思所想,闻予濯浅淡一笑,出言安抚,“妙棋险走,险棋生妙,才不失为一步好棋。”
“棠溪姑娘,别来无恙否?”
似一支立在清粼湖池边的早春修竹,丝毫没有裘家人的做派。
怪不得裘五总念叨她的四哥,想来这般遗世独立的人物,总是最招人惦记的。
他如何认出自己?
棠溪昭心思电转,不得其解。
但眼下巴不得与他“阔别叙旧”,毕竟棋子已落,戏已开锣,成败在此一举,岂能恇怯不前?
挤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不紧不慢顺着话回道,“有劳裘四公子挂心,当年一别,不曾想竟有相逢之日。”
“有缘自会相见……”
薄削菱唇吐出来的话语亦如春湖残冰,再如何风光旖旎都裹挟寒意。
裘四转眼,看了看自斟自饮的摄政王,原本无波无澜冷泠泠的眸子,忽而闪过微颤的亮光。
再回看棠溪昭时,已然洞悉明了于胸。
“裘某前些时日,入怀山采药,挖到了根长两寸的胎血灵芝,不知棠溪姑娘,可还在寻此物?”
“胎血灵芝?那是何物?”
“闻所未闻,估摸是珍稀药材。”
“怀山的林子又高又密,常年生着瘴气,花花草草都怪得很……”
宾客低声耳语,棠溪昭也很想搭一句腔——
别说你们了,我自个儿都不知道胎血灵芝乃何物!!
心底狂涛浪涌,面上平静如斯。
棠溪昭缓缓启唇,字斟句酌,生怕说快了,疯跳的心脏要从口里蹦出来。
“胎血灵芝,世间罕有,小女子自是没有福气能轻易寻得。”
“如此,明日水月楼一晤,裘某将胎血灵芝赠予棠溪姑娘。”
“裘四公子厚意,小女子心领。然此物太过珍贵,受之有愧……”
“药尽其用方为珍材,胎血灵芝,于我无用,姑娘若有需,便是它的归处。”
裘四这般言语,定已知晓她方才捏造的说辞,现下相协圆谎瞒过众人,却又另设邀约,难测其意。
棠溪昭一时踌躇,在场的宾客们也跟着屏气凝神。
比起脸色不悦的裘老,裘五倒是乐得心头绽开一片花海。
若生辰许愿真的灵验,她只求天下女子皆能免遭三哥荼毒,而四哥与阿昭,能成一对神仙眷侣。
“阿昭……”
闻予濯出言打破僵局,“明日不若约在醉霞楼,裘四少多年未回都城,那处吃食丰盛,茗香酒醇,你好生款待,以谢当年救命之恩。”
“摄政王金口,裘某却之不恭。”
自打现身露面,裘四就没循过康都的规矩礼数,纵使对方乃势倾朝野的摄政王,也未显出谄媚惧怯之态。
穿山渡江行走江湖,于他而言,座上无天子,座下无草芥,世间尔尔,皆为同物。
裘四乱唱了这台戏,听得人找不着北,闻予濯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还开口替她应约?
分明没有醉酒,棠溪昭却已晕头转向,左思右想,脑中依然浑沌如浆糊,忽又听得裘四落锤定音。
“棠溪姑娘,明日醉霞楼,裘某静候。”
-
甫一散席,棠溪昭便要折去客厢接人。
裘府戒备森严,明兵暗卫无数,以免纠察之纷,闻予濯指了位婢女为她提灯引路。
半路飘起雪子,夹着如针细雨,棠溪昭伸出手,接了几点沁凉融化在掌心。
她撑开闻予濯硬塞过来的黑不溜秋伞,轻步绕到婢女右侧,将伞杆擎在两人当中,为其遮去寒雨凉雪。
“你唤什么名字?何时入的裘府?”
岂料独耳婢女如受惊雀儿,慌忙跳开,提着灯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回道,“奴婢名唤晓音,八岁随爹娘进府,至今……已有十来年了。”
“诶,你……快起来……”
棠溪昭擎着伞弯腰扶人,谁料她这回灯也不要了,径直双膝碾地,伏身爬退而躲。
“棠溪姑娘!奴婢不敢!请您饶了奴婢!”
棠溪昭大惑不解,没有再强扶,想了想还是换个法子,以轻言软语劝说。
“我非你府上主子,亦非贵胄千金,彩墨如何待我,你也照她那般便是,无需拘礼,更不必害怕,你只快些起来,莫要淋坏身子。”
“姑娘仁善……可奴婢终究是奴婢,无论待哪位主子,严守规矩都是为奴的本分,更何况摄政王……”
晓音伏在湿冷的石径上,几近叩首。
“闻予濯?”
棠溪昭豁然明了。
“他那摄政王的命,是老天爷定的,是赏是罚尚不能轻作论断。但你若死守主仆的规矩,那赏罚便是主子定的。”
“我不会因此判罚,摄政王也定然不会降罪于你……此处没有旁人,你且安心,起来吧。”
“姑娘您这是要折煞了奴婢……”
晓音趴伏于地,额头已贴到石面。
“普天之下,能撑这金丝玄伞的,仅有王爷与王妃二人。”
金丝玄伞四字,唤醒一段厚雪催晚的回忆。
-
鹃州旧俗,冬至食什锦汤圆,以期来年万事美满。
何晏清远嫁而来的那一年,闻府也循了这道习俗。
康宝三年的冬至,何晏清公务缠身迟迟未归。
棠溪昭拽着闻予濯深更半夜跑去东厨,盘算着偷偷给闻奶奶搓碗什锦汤圆。
老远就瞧见东厨烛火未熄,以为是厨子忘性大了,离近了又听到里头有动静。
棠溪昭猫着腰,鬼鬼祟祟拉开一条窗缝,拨开白狐大氅的兜帽,抬眼就瞧见华服披身的闻和丰挽着袖子,手法娴熟地塞陷搓团,案上已摆着数十颗大小均同的汤圆。
“我……莫不是在做梦?闻爷爷何时学了这手艺?”
棠溪昭悄摸摸蹲下身,眨巴眨巴的眼眸,彷如浸在溪涧的俩颗黑石子儿。
腮颊被寒风抹了层胭脂,泊着两片嫣色。兜帽细绒随风颤曳,烛光映窗而落,衬得她似一颗白狐蜷身依偎的莹润珍珠,还透着惹人掐捏的粉。
陪她一同蹲在地上的闻予濯摇摇头,没有开口回话。
日夜规束的心境再如何沉稳深静,也敌不过正值十八说立则立的血肉之躯。
攥拳藏于袖中,手背筋络迸显,指骨凸如石峰,攥得手心印出红痕,誓要腌臜念想被捏碎成末,托请冬夜劲风刮散干净,吹到无人可晓,天地不知的荒处去。
亦或,躲到暗处,遣兽出笼,泄去一身猛烈汹涌,而后任由愧疚与窘迫漫过百骸,掀起憎恶与嫌恨的涨潮,一波又一浪地将他溺毙。
“喂,魂儿叫狐狸叼走了?”
棠溪昭戳了戳他的肩膀,“想些什么这般认真,喊了好几声都不理我。”
咽下难耐的恼意,闻予濯清了清嗓子,音却微哑,“些许闲事……”
不动声色扯过大氅,遮掩毛躁鲁莽的身躯,端的仍是镇静从容之姿。
“大半夜爬起来弄汤圆,还做得有模有样,难不成……”
闻予濯微微颔首,印证了她心中猜想。
但父母奉旨成婚,情怨纠缠如何分晓,当儿子的也难窥全貌,道不尽是非。
何晏清在康都的头年冬至,婢女端了碗“彩团糊糊”给她,黏烂不成型的面团有些夹生,馅儿露出来混作汤汁,多看一眼都要蹙眉嫌弃,更别提吃进肚里。
以为是谁人故意刁难欺负,要给她甩个不痛不痒的下马威。
伺候的婢女惯会瞧眼色,不待主子问罪发落,绕着弯儿点明:此碗汤圆乃府中某位“大厨”的心血之作。
年复一年,汤圆终于有了汤圆样儿,糯而不烂,甜而不腻,入口软滑,暖蕴心尖。
“唉,讨闻奶奶开心的事儿,看来是轮不到咱俩咯。”
蒙在鼓里的棠溪昭兀自乐呵呵,闻予濯扯了扯嘴角,有苦难言。
倘若是旁的女子,也许会原谅父亲。
但他的母亲,气性冷傲,洁心束身,断不会容忍父亲的见异思迁。
时近丑时,快雪斜飞,身着官服的何晏清被扶下马车,久蓄愁丝的倦眉轻抬,瞧见一把玄伞,伞面金光如线,无声流溢。
闻和丰站在雪里等着,身后排着一长溜屏息垂首的奴仆。
人前,他是夫,亦是摄政王。而她是妻,也是吏部尚书。
于情于理,她都得舍他几分薄面。
“嘿嘿,闻爷爷哄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早该歇息的两人躲在暗处,棠溪昭看得津津有味,一个劲地赞叹观赏,心思都挪向共伞而行的登对眷侣,未曾留意身旁闻予濯晦暗不明的眼神。
他们所不知的是,房门闭拢即为人后,何晏清便只是何晏清。
闻和丰此生,拢共做了二十一碗什锦汤圆。
“登对眷侣”步入房中,屏退奴仆,第二十碗汤圆由他亲自捧来,却在冰冷的沉默中,被她掀手打翻。
瓷碗四分五裂,彩色汤团散落一片,暗红枣子沾着汤汁狼狈地滚了几圈。
他原加了滋补气血的甘甜食材揉作馅料——妻子小产已过一月,但她还是心系案牍,不愿终日歇养,谁人劝说都只过耳不留心。
康宝四年冬至,乱雪横飘。
无论何时站在墓前,哀痛都会自心口而窜,刺得鼻翼猛酸,棠溪昭泪水涟涟,下意识环抱住身旁人的臂膀。
仰头望去,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到闻予濯紧绷如锋的下颚,面容布满枯衰过后的死寂。
垂下眼眸,双手捧住硬凉如铁的大掌,一边抽泣落泪,一边运功为他回暖。
病骨支离的闻和丰,颊凹眼疲,撑伞在墓碑前放下冒着微弱热气的汤圆。
碎雪纷纷,落入碗中顷刻消融。
他缓缓蹲下身,将伞搁落在地,遮住瓷碗。
寒风刮骨,凛雪拍面,却引得颤声低喃。
“趁热……吃吧……别……放凉了……”
颗颗滚圆,淹在温热的汤汁里,是闻和丰做的最后一碗什锦汤圆。
丝丝流金,接响细密的雪粒声,也是棠溪昭第二次见到金丝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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