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易遮风雨,权亦造风雨。
棠溪昭身在其中,却又避之不及。
俯视着晓音雪花点点的肩背与后脑勺,心间不免闷得有些惝恍,索性收了贵赛人命的金丝玄伞。
“时辰晚了,地上寒凉,你且起来罢。”
抬手圈住晓音的大臂,略略使力,将人从石径上“拔”了起来。
“那孩子还在等我呢,你且带路。”
晓音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弯腰抓起提灯便快步往前走。
刚迈出两步,棠溪昭耳根倏动,目光如电,瞬捉破空而来的“暗器”——一颗滚圆珍珠!
精准击中晓音颈后要穴,哼未及哼,便昏闭双眼,身子软软栽倒。
棠溪昭眼疾手快,跨步上前,单手将人抱倚怀中,另只手接稳提灯。
灯火摇曳,映出她轻拧的眉心,夹着寒意的眸光射向暗器来处。
高瘦削影缓缓飘来,寒风刮落紫纱,现出微尖的颧骨,雪做的颊面与圆勾的鼻尖,双唇上薄下厚,笑的时候,像一片左高右低的横斜窄叶。
细弯如柳的淡眉之下,琉璃棋子儿般的眼眸轻晃悠闪。
“你?你!!”
棠溪昭几乎失声,更不敢认,又惊又喜地盯着仍是舞娘打扮的女子,乱跳的心脏仿佛刚抡着六十斤大锤和人过了百招。
李六慈笑吟吟走近,步履轻盈如鬼行。
“阿昭,该罚,竟认不出我了?”
进闻家恃宠而骄之前,棠溪昭有个情同手足的“妹妹”。
是她满月后,阿娘外出办事捡回来的。
茕阁灼女皆为孤女。
孝仁太后执掌时期,分设管事,因材施教,各阶灼女多为天潢贵胄处理麻烦事儿。
待卸去专供朝廷的头衔,李江花便带领愿留阁的灼女,下理民间,为百姓们排难解纷。
李六慈打小乖巧伶俐,李江花疼爱万千,视如己出,凡是她能给棠溪昭的,也能刻模子般给到李六慈,甚至犹有过之。
李江花倾尽全力,日夜栽培,就盼着有朝一日她能扛得起总领茕阁的重担。
李六慈相当争气,自是不负厚望。年纪轻轻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艺虽不比棠溪昭那般奇材,但也算得拔萃出群,只屈居于副阁主与宁九娘。
如今桃李年华,已任罄州副阁主。
“阿慈,真的是你!”
棠溪昭喜不自禁,若不是怀里扶着人,她真要跑过去抱起李六慈飞转好几圈。
乐过了头却又猛然记起竺城当下疫病横行,禁军封锁,理应无进无出。
如何从中得以脱身?怎的成了边塞舞娘?瘟疫又是因何缘故?身子可好?是否染上病痛?被困的灼女与百姓们……可还安好?
一连串不知从何问起的疑思,混杂着阔日重逢的欢悦,染红了眼眶,仅道出饱含心疼的一句,“阿慈,你……清减了许多。”
“是呢……竺城眼下催人命呢……你倒还是老样子,水灵得很。”
李六慈凑到跟前,捏了捏她丰润的脸颊,动作熟悉而又亲昵。
“你也莫要忧心,我不曾染上疫病。”
棠溪昭心中酸涩更甚,险些哽住,“你瞧你说的什么话,倒是你哪天真染上了,我都要背着你去颐安堂……”
说到一半,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已然有了哭腔。
“真是瘦得只剩骨头了……你在竺城,定是吃了天大的苦头……”
李六慈苦涩一笑,“这……我属实没法儿瞒你。”
铁甲擦音与整齐沉重的脚步声穿过风雪,钻入常年习武之人的耳中。
“此处不宜长谈,”李六慈神色一凝,“阿昭你且先回。替我向阁主报个平安,晚些时候,我自会去寻你。”
说罢,身影如一袅轻烟,飘入风雪迷蒙的黑夜之中,霎时无影无踪。
-
白日门庭若市,夜间唯余雪覆枯枝,弦月凛寒。
怀里抱着睡眼惺忪的芽芽,棠溪昭被送到裘府大门,举目四望,却没有瞧见茕阁的马车。
寒风卷针,两匹墨蓝良驹拉着辆金饰马车,车辕上挂着的虎型灯笼,瘪头瘪脑,飘飘晃晃,憨态尽显。
侍立车旁的董信,见棠溪昭出来了,快步上前欲来迎人。
哪晓得她只装没瞧见,低头理了理裹住芽芽的大氅,愣往风雪中徒步而去。
“棠溪姑娘请留步!”
董信赶忙抢步,堪堪挡住去路。
“康都夜里冷得出奇,寻常人都受不住。这孩子孱弱,白日已受惊吓,若再感染风寒,往后怕是要落下病根,贻害终身呐。”
“无妨,我带她飞回去也才半柱香的功夫。”
“这天儿风雪交加,愈晚愈是眯眼。这孩子约莫也不曾飞檐走壁,倘若棠溪姑娘真要在这冰天雪地,黑灯瞎火之际,带她飞这头一遭……”
董信话锋一转,“王爷也另有吩咐,派一队暗卫随行护佑,与姑娘并身飞驰,听候差遣,务必保二位安然回阁。”
“……他尽在这些无关紧要处劳心费神。”
棠溪昭轻声嘀咕,无奈的神情里浮现几分薄薄的愠怒。
-
马车内熏香袅袅,闻予濯递来早已备好的袖炉,棠溪昭径直塞给芽芽让她捧着。
谁知又有一袖炉递来。
棠溪昭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受此好意的打算。
“不喜欢?”低沉的嗓音里,分明掺着笑意,“这雕虎纹的袖炉,你十岁那年可是爱不释手,有一回没找见,还哭着……”
棠溪昭当即睁眼,一把夺过袖炉,挑眉轻瞪以示威慑,虽是咬牙切齿之貌,却极力操着平和的口吻。
“往事既已往,摄政王不必再提。”
闻予濯垂眸,敛去眼底得逞笑意,唇角弧度却更深了些。
“既不愿叙旧,那便论论今朝。”
宴间,裘四退下后,闻予濯弯弯绕绕提及剿猎逐功之事,裘老有意刁难,说裘三和周提颜面尽失,夺魁首的男子汉大丈夫,输给名不见经传的女儿家,成了康都茶余饭后的笑话。
两人周旋良久,无人敢从中插言,最终止于一记生死赌约。
“猎物”尽可带走,但一月之内,必得申藉入户,否则以命相抵。
棠溪昭这才能相安无事地将芽芽带出裘府。
“今日之事,多谢摄政王相助,改日定当厚礼答谢。”
“礼便罢了……”
“明日我便遣人送至闻府门前,记得让元霜她们早些收了。”
老狐狸非要一笔人情债,她偏就不落这笔债书。
凭他劳什子温情脉脉情来情往,她只管这笔银货两讫的“交易”。
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尽在闻予濯的预料之中。
“我有一事相询,你讲与我听,便算我欠你的人情。”
咋的还做亏本买卖?
棠溪昭心生疑窦,偷偷用余光打量,试图从他脸上寻出蛛丝马迹——
浓眉久囿山河愁,鼻梁削若骨脊峰,长睫密如墨蕊瓣。
心似黑窟窿,但脸真是……造物所钟,俊得惊人呐!
棠溪昭盯得出神,直至对方的唇角倏然扬起,这才勾回她被蛊乱的思绪。
“有什么话只管问,等你问完了,我再考虑是否领这个人情。”
棠溪昭惯会柔情体恤旁人,鲜有得寸进尺的时候,若真要蹬鼻子上脸,天底下也只对俩人使这小性子。
闻予濯便是其中之一,乃至他还是那个乐见此道的人。
“你与那裘四……当真是旧识?”他问得直接。
“哪能啊,”棠溪昭答得飞快,“信口胡诌罢了,今日之前,从未见过他。”
“裘四虽是个玉洁冰清的主儿,但终归是裘家人,你今日何苦招惹他?”
芽芽听不懂俩大人说的话,暖熏馨香直撩得困意沉沉,脑袋止不住地小鸡啄米。
马车轻微颠簸,还没头小猪崽重的身子险些晃荡掉凳儿。
幸得棠溪昭及时护住,手臂一揽,拉着她趴在膝上,披盖大氅以作被褥,一边轻拍其肩背,一边低声说道,“你先睡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芽芽惬意地闭上眼,在她膝上依恋地蹭了蹭,瞬间让棠溪昭忆起那团雪白胖球,心想着此番回去,定要揉得福福浑身“炸毛”。
晾了一会儿,总算舍得开口答复闻予濯。
“我可不想大芋头蹚这趟浑水,既然裘老非要指个裘家人,那我只好以‘裘’制‘裘’了。”
“再说了,裘老如此看重裘四,肯定得攀门顶好的亲事,断不会要我这般无权无势的小民百姓,只不过……”
“简直像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裘四居然知道我编的那些瞎话,一本正经帮我搭戏圆谎,还打着胎血灵芝的由头邀我明日相见。”
眉心轻拢如“川”字,棠溪昭单手托腮,微咬下唇作思忖状。
她的千般姿态,万般模样,闻予濯皆含笑凝望,不求占为己有,只求长伴身侧静默观赏。
虽然他在康都手眼通天,但天地浩渺,各有各的章法,江湖中人他尚且触不可及。
“裘四在外闯荡多年,想来应当识人无数,明断是非。”
“裘府今年百银换命,多半是为引裘四回城,你与他一同救人,英勇无惧自是令人刮目相看。”
“明日你只管安心赴约,醉霞楼那边,我会为你安排妥当。”
-
回至茕阁,万籁俱寂。
棠溪昭背着熟睡的芽芽,径直飞落到怀炽院。
却见房门大开,又听别院铮声忽起。
李江花是个武痴,成天到晚耍刀弄棒不亦乐乎。往年身怀六甲亦是剑不离手,总爱与使银鞭的宁九娘过上几招。
长剑挽银鞭,劲风激荡,惊走偶或栖枝发呆的鸟雀,久而久之,飞鸟虫蝉极少逗留四周。
此刻嗡鸣剑声不止,未闻银鞭簌簌劈风之音。
宁九娘从不使剑,能与李江花过上数十招的灼女尚在少数。
揣着几缕疑丝,棠溪昭穿过月洞,只见雪子飘飞间,翻涌着红黑两道身影。
那黑衣蒙面人翻手撤剑,横扫一腿雪浪。
李江花侧闪避开,手中利剑斜刺而出,霎时在黑衣人肩上割出一条血口。
刺得黑衣人闷哼一声,急旋后撤,同时扬手往地上一砸——
“嘭——!”
整座院落漫遍诡异的紫色浓雾。
“小心!这雾有毒!!”
棠溪昭高声喊完,抬袖欲掩口鼻,便觉身前掠过一道疾风,已盾壁似的立着一人。
若不是红衣鲜艳,她险些要出手。
“哪来的毒,缩头乌龟喜好的障眼法罢了!”
烟雾渐散,李江花听周遭再无动静,将长剑背身而收。
“你倒还记得回来?”李江花睨了自家女儿一眼,倒没有发作的迹象,“真是个不着家的野丫头……”
转头一瞧,朝她背上扬了扬下巴,“怎么又捡个娃娃回来?”
棠溪昭嘿嘿一笑,带着讨好的意味。
“明儿便送她回家……不过阿娘,方才那黑衣人……怎么回事?”
“哼!不长眼的小毛贼,被福福逮着了,不然……指定要在你房里顺走些要紧东西。”
“我的房?!”
棠溪昭面色骤变,回身一闪,往自己的怀炽院飞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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