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入室,并未见得预想之中翻箱倒柜的狼藉场景,只是书案颇乱,纸团笔砚未曾收拾一处,不过是她自个儿的杰作。
环视一圈后,合紧门扉,带着芽芽进到里间,哄她宽衣睡下。
这才折回外间,绕过书案,掀开垂泄如焰的凌霄花挂画,推掌轻按墙壁,机扣轻响,现出一道暗格。
吴素的腰牌和事务簿,原封不动地躺在里头。
棠溪昭松了口气,拿在手里仔细查看一番,才算得心里踏实。
又听得里头传来声响,便动作利索地重新归藏其中。
“阿昭姐姐……”
暖帘被拨开小小一条缝,露出一颗小小的脑瓜。
脸上未见惊惧,反而含着几分小心翼翼的雀跃。
“有只大猫猫……跳上床了。”
适才惦记着盗贼之事,忘了里间还有只“大猫猫”。
棠溪昭从珏山回来没多时,就邀着宋春云一同着手亲造猫窝。
内里塞着足斤足两的棉绒,又缝了厚暖绒毯以作表貌。
共做了两个花色,一个置于侧间轩窗之下,淡阳晴日就搬到回廊或门边,能让它歪头伸脑欣赏主人的飒爽武姿。
另一个则放在里间床侧,不过帷幔累叠厚重,因着是皇后娘娘赏的,绣花繁复,金珠缀饰,极是抢眼,但凡进屋的人,头一回都很难注意到趴在旁边的大猫猫。
不过,吼吼顶顶中意的“猫窝”,终究是主人那暖热馨香的被褥。
要么黑更半夜,要么拂晓雪晨,虎尾一勾,跳上床榻,压得棠溪昭吐息困难或梦魇而醒,皆乃家常便饭。
真要算起来,这俩都是娃娃。
一个**岁,一个两三月,正是谁也不怕谁的年纪。
芽芽黏了福福好一阵儿,抱着虎头揉来搓去,不时摸摸毛那毛茸茸、偶或抖动的虎耳,一会儿又去捏捏那百无聊赖、甩来摆去的虎尾。
末了,还要一头埋进肥嘟嘟、暖烘烘的虎肚皮里,许久不舍得挪开。
棠溪昭向阿娘道完今夜之事,再从明炽院回来时,玩累的芽芽早已被周公抓了去。
福福拱起身,抻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跳下地,圆不溜秋的脑袋,邀功似的蹭着主人的窃蓝小靴。
棠溪昭笑盈盈蹲下身,纤指梳理着它蹭乱的绒毛。
“辛苦你帮我带娃了,待两日得了闲,带你去后山放肆玩儿一圈……”
-
康都的冬夜蝴蝶雪,总是一阵儿一阵儿的。
悠悠纷飞的白蝶,歇落于墨瓦飞檐与竹枝枯草,莹莹点点,寂静无音,徒留凄清。
轩窗如昼,独坐无梦人。
董信端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撑伞快步走进黑漆漆的曜灵苑。
推开门,借着雪色,瞧见自家主子孤寡伶仃的背影。
“王爷,”他趋前几步,将药碗放在案上,“您许久没喝这药了。今儿遇着廖太医,他还特意千叮咛万嘱咐,让您日日按时服药。”
闻予濯轻点了点头,凝望着窗外伏雪的沉默梅树。
“王爷,时辰不早了,不如喝了这药早些歇息,夜里凉,您如今可不能再受冻了。”
董家数代侍闻,忠主不二,董信从记事起就跟在闻予濯身边伺候,对主子自当是赤胆忠肝,之于老闻家,那也当是尽心竭虑。
见主子迟迟不应声,董信莽着胆子又将催促。
“西郊的事情……都办利索了?”闻予濯终于开口。
“是,依您的吩咐,诸事皆已妥当处置。”
“罄州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各方探子都仔细查了,现下估摸已经回到城里,想必……是见着阿昭姑娘了。”
闻予濯听了,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也好,见了面,她今夜……总该能睡个安稳觉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女子四仰八叉、毫无防备的酣睡之态,莫名惹人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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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家管得严,闻母更是出了名的“管教有方”。
闻予濯进曜灵苑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在棠溪昭癸水初至后,更是被勒令禁止通行。
他进或不进,无甚大碍。
因为曜灵苑的小主子,会自个儿往外蹦。
满都城的上蹿下跳,倘若蹦累了,天地尽为她的栖处。
若是柳线如烟,醉缠春光,浅草野花里总能找见呼呼大睡的棠溪昭,而坐于旁侧的闻予濯,只会长久而静默地凝望她的睡颜。微风偶掠,掀动一湖碎密粼粼,远不及他眼底颤晃的晶亮温柔。
再有浓夏沉夜,庭院纳凉。浮香绕岸,圆圆莲叶作盖头,恬梦不愿醒,浑然不知身外事。哪里瞧得见,平日里握笔执剑的闻家独苗儿,会拾起她方才扑流萤用倦了的团扇,手腕轻起轻落,摇风驱蚊。夏夜长长,莲蒂六生,亦复如斯。
待到落日熔金,溺漫着烂红枫崖,两人并肩而坐,疯跑完山林里的棠溪昭,怀里兜着一捧刚采的野榛子,时不时从袖缝里溜出一颗,滚落到脚边。她全然不管,只惬意地歪靠着闻予濯结实的臂膀。秋枫飘坠,无声无息,好似流光错乱——他的春日,倏尔栖落在肩。
又或红泥小炉煎雪煮茶,渊渟书斋暖香袅袅,棠溪昭抱着福宝蜷于榻间,睡得踏实自在,闻予濯剥完一碟松子,取来厚重大氅,动作轻缓地裹住相拥而眠的一人一犬。他就这般小心翼翼,温柔圈禁着心底落陷的最深处。
棠溪昭分明也算得金贵出身,却从未有软罗玉榻的娇性,恣意潇洒得像个江湖客。
是流荡的炽焰,随风来去,理应飘向无垠的天涯海角,而康都……只是她途径之所。
金丝玉扣捆不住她,浮华名利留不住她,乱雷疾风挡不住她。
似乎终有一日,她会归向自己的去处。
闻予濯不敢想,却又不得不这样想。
-
翌日清早,怀炽院。
棠溪昭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想侧个身,但觉腹上极重,压得她无法动作。
只得从暖意融融的被中探出手,摸索着那团热乎蓬松的雪白“肥球”,偶或轻抚抓捏,满足的呜嘤声渐起渐落。
福福讨要得更甚,撒娇似地拱了下虎脑袋,扭身一翻,试图将它那圆鼓鼓的软肚皮亮出来。
谁知翻的力道过猛,径直从棠溪昭腹间滑倒,骨碌一下滚向里侧,不偏不倚,弄醒了芽芽。
“唔……大猫猫……”
芽芽攥着双手,揉了揉眼睛,嗓子眼还黏着沙哑的困意,“大猫猫,好重……”
推开轩窗,雪团窸窣而落,后院莹洁晃眼,晶亮冰棱压弯海棠枯枝。
寒风趁隙潜入,似银丝钻袖,凉了半截裸露的手腕。
茕阁近几年都未再收新人,棠溪昭在衣橱里翻检半晌,翻出件稍短的旧大氅给芽芽披上,几乎像盖了层拖地的被子。
又换了件小袄——旁人若这般穿着,定会似台上的伶人。
可女娃枯瘦,让人瞧着只会想到支戏服的骷髅架子,还是矮矮小小,指不定哪日就垮塌的细脆架子。
棠溪昭难掩心疼之意,不敢多想,叮嘱几句让她好好待在房里跟福福玩儿。自己则寻上躲在后阁烤火的宋云露,一同跑了趟后勤库。
今年置办的冬衣,比以往少了些许。
库里剩下的大氅,件件宽大厚实,芽芽那可怜巴巴几根骨头,哪里撑得住这压身的玩意儿。
“呵,一来就逮着俩小耗子……”
神清气爽的李江花,信步踏进库房。宁九娘紧随其后,额间汗珠尚未擦拭干净。
“我可没见过谁家小耗子还会乖乖收拾的。”
棠溪昭不服气地还了句嘴,顺手叠了两件衣裳,又将翻乱的一并归置整齐。
“那小娃儿也是可怜,都没件像样的厚实衣物,个儿又瘦瘦小小,就没有穿着合身的……”
宋云露手脚麻利,叠整得极快,顿了顿又道,“不如我现下带她去仙丝铺瞧瞧?量体裁几身过冬的袄子和大氅。”
“行,你们吃了早饭再去,顺路先去仙丝铺置办,然后直接送回西郊便是。”
李江花左看右看,随手将佩剑搁在一旁,开始胡乱翻找。
“我房里有个紫楠木匣子,阿昭你去瞧瞧,里头该有件火砂狐毛大氅,估摸也只有那身稍短些。”
“……”
看着刚叠好的衣裳被七手八脚撩乱,棠溪昭轻声叹息,“阿娘你要什么样式的,我帮你找。”
“嗐,这天儿只将越来越冷,九娘来得匆忙,带的衣裳不够熬冬,抓她来库房挑些合眼的。”
“你不早些说……我倒也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
棠溪昭旋身拉开最里侧的衣橱,双手用力,抱出一个沉重的箱匣放到桌上。
“嘿!”
李江花一巴掌拍响脑门,“真把这事儿忘九霄云外去了!”
她连忙甩开箱匣,揪出一件酱紫色、油亮丰盈的大氅,不由分说直往宁九娘肩头罩去。
宁九娘侧身躲闪,皱着眉摇了摇头。
她向来轻装简行,容不得半点累赘拖沓,再凛冽的冬都是锦缎短袄,从不裹大氅披厚貂。
棠溪昭猜想到这层,一边叠着李江花弄乱的衣裳,一边开口向她解释。
“阿慈前年在罄州救了位富商,人家感激不尽,硬是送了四张上好的大氅。她自个儿不肯留,让雁使千里迢迢带回都城,我们几个可是沾光早早穿上了,单就你这张,阿慈可特意嘱咐了,让仔细留着呢。”
“可不是嘛,她还在信里唠叨好几回,不许给别人穿了去。”
宋春云接了句腔,背身将橱门关严,库房里也总算恢复原常的整齐模样。
“对对对!反正给你留的,你只管穿着便是,先前本想让人捎去鹃州……”
“咳——咳咳咳——”
棠溪昭连忙假装咳嗽,出声打断粗心眼的阿娘。
每年年关,各州分阁阁主皆需回城复命。
单单只有去年,宁九娘留在鹃州,独自一人送走了十一岁的女儿。
无人收到讣告。
到后来出了十五,李江花前往鹃州探望这位老友,才终于知晓此等悲事。
李江花意识到自个儿又戳人伤心事,恨恨地打了打嘴巴,径直把大氅扔进宁九娘怀里,见她抬臂拿住,又摆摆手道,“走走走,吃饭去!一个两个磨磨蹭蹭,磨磨唧唧,滚粥都要凉透结皮了!”
说罢,率先迈步朝外走去,一只脚都踏出门槛了,又回头丢下一句。
“阿昭,记得把火砂那张翻出来。”
棠溪昭自然记得。
几个轻巧纵跃落到明炽院,进到自家娘亲房里,找了好一阵儿,才发现层层书堆下压着的紫楠木箱。
搬离泛黄发脆的旧书,吹散箱盖上积年累月的灰尘,呛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掀开木箱,火砂狐毛大氅当即映入眼帘——明而暖烈,烧似灼焰。
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轻抚,温软触感熟得令人心悸,亦如当年。
她静默地凝视着这团“灼焰”,眼眸里沉甸甸的晦暗,仿佛一寸一寸,渐渐焚成灰烬。
浓睫颤闪之间灰烬扬洒,掀作阔别经年的虐雪飞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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