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催晚,饕风渐狂,虐雪扯絮。
千钧一发之际,人影飞现,金匕挡刃,铿锵脆响,火星迸溅。
越过银亮剑刃,裘三瞅见一双摄魂夺魄之眼,无威无凛却压人生畏,沉如幽渊难辨喜怒哀。
刹那之间,削铁如泥的金匕杀刃而过,又一把长剑断成两截,受力的半段剑尖,旋飞着插入已积薄雪的土泥之中。
等看清来者何人,裘三手里攥着残剑,不敢言,更不敢怒。
几乎是在那混账挥臂之时,棠溪昭下意识地想扑去阻拦。
那周提却是抓准时机,迅速朝她面上撒出一把紫粉。
不论茕阁比武试炼,即便是寻常街市搭的擂台,棠溪昭也鲜少遇见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一则他们失信在先,二则不够光明磊落,忍到这般地步,心下早囤了不少怒怨,索性失了耐心,不再与其周旋。
棠溪昭屏息后撤,一记鞭腿将周提踹出三四尺,再闪身冲来救白虎幼崽。
挡住裘三的人,高冠束发,披着京元色大氅,威赫背影立在飘飞雪中,镇得周遭悄寂无言。
棠溪昭再走近些,看到他左手执匕,负在身后的右手,戴着一枚白玉扳指。
脚步顿时停住,怔愣着细致盯了好几眼,不可置信却又暗中确信了此人的身份。
棠溪昭恨不得皱缩成一粒雪子,被冷风刮出十万八千里,也好过与他相见。
那人算准了她的心思,背后长眼睛似的,在棠溪昭准备溜之大吉前一刻,转过身来——
身量高大的男子面貌英挺雅肃,唇边泊着浅淡笑意。
“棠溪姑娘,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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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凄,帐暖如春。
“也真是借你虎胆了,敢从裘家人手里抢东西。”
睨了一眼窝在锦缎小被里的幼崽,巴掌大的虎肚起伏平稳,削脸凤眼的女子终于松快了些。
棠溪昭端着碗见底的羊奶,搁放好芦管,免不得轻叹一声。
“没法儿呀,他们不拿命当命……”
追去救虎的路上,自然看到了随从的尸体。若不是强权相压,那两个邪淫之徒哪里肯轻易妥协。
“咱家王爷若没有及时赶到,难不成你还真要硬抢?周世子尚且不说,得罪裘三就是扫了裘老的颜面,你可别仗着与裘家五小姐关系好,动起手来就没分没寸的。”
元霜接过她手里的瓷碗,无意中碰到手指,竟觉着热得有些异常。
“不应当啊……”
棠溪昭尚未反应过来,额头已被微凉手背贴住。
这一探不要紧,烫得元霜手双眉齐跳,慌手将她整张脸都摸了个遍。
打从棠溪昭住进闻府,元霜便一直伺候左右,晓得其天生身骨奇异,感冒风寒几乎不曾害过,往常夜里打雪仗练武耍剑,闹两三个时辰下来都能活蹦乱跳的。
主子不喜狩猎,从鹃州赶来后,听闻她的消息,应付完康帝百官,便匆匆进了围场。
先前棠溪昭来讨了点心,怕她吃着不够,又细心准备了四五个食盒。
等两人一虎掀帐而入,左右算来不过半个时辰,吹吹风,淋淋雪,怎的就烧成小火炉了?
六年没跟在她身边服侍,怎的身子骨较儿时还虚弱几分,偌大的茕阁竟喂不饱饭?
元霜烦乱想了一通,分明操着担忧的心,嘴里却飙出训人的话。
“你是傻蛋吗?!脑子丢太上老君火炉里烧坏了,嘴也埋七千尺地里哑巴了?身上这么烫你都不吱声!!”
恨铁不成钢的元霜,一把抓过人拖到榻上坐着,“你好生待着,我去请廖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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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几番,帐外响起脚步声。
以为是元霜请了太医过来,趴着抚摸幼崽的棠溪昭便没有转身。
“这小家伙竟如此讨你喜爱?”
熟悉的低醇之音传来,棠溪昭就跟背脊里灌了铁浆似的,全身硬邦邦僵住不动,唯余心口颠簸不已。
若是有旁人在的话,她倒会装装模样,规规矩矩行个礼,此刻却是越发不想回头。
“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聊,你也知道,我没有‘背着人’说话的习惯。”
棠溪昭收拾好心绪与神情,慢吞吞转过身,与笑眯眯端坐的俊朗男子相视而望。
“你不是去鹃州扫墓了吗?”
“鹃州诸事已处理妥当,先前圣上与我提过围猎定在珏山,策马来此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左右也是要回康都的。”
“又听元霜说,你到我帐中吃了些点心,本想再给你送几盒,半路巧遇李阁主,她身旁的灼女说你独自进了围场,迟迟没有回来。”
“……裘家那边?”
“小事一桩,你不必为此忧心,赠了两把青滔剑,足以令他们忘了林中之事……小家伙母亲的后事,我也一并料理了,往后清明时节,你若得闲,可带它回来看看。”
“元霜说他俩都不是好惹的,裘老名声在外,我也早有耳闻……”
“人都揍完了,你倒是记得要收拳了。”
分明晓得闻予濯在取笑她,但棠溪昭无法出言反驳。
“放心,我与裘老时常‘打交道’,称得上是旧相识,吏部尚书倒也算得是恩怨分明,垚王更是通情达理,轻易不会无间是非。”
“吏部尚书与他俩有何干系?”
这话一经问出口,棠溪昭立即抿紧下唇,心中追悔莫及。
若论旁的官职,她倒没什么心思,也不愿多做探听,偏就这顶乌纱帽所冠何人,引发了好奇心。
因为上一任的吏部尚书,是常年磨割着他俩的同一柄钝刀。
“裘老膝下仅有一儿一女,长子战死沙场,次女裘文萦便是当今的吏部尚书,行事作风与裘家人实乃霄壤之别,父女俩关系恶劣,对外总是称作两家……就是你今日挡大鼎救下的女官。”
闻予濯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有问必答,皆数事无巨细做了解惑。
棠溪昭脑海中晃过削瘦妇人的身影,总是裹着官服,冷倦素容多年如一日,偶尔会对她一展笑颜。
如今忆起,早已蒙尘,独留郁郁哀思,令心里堵得又慌又闷,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不敢在面上表露分毫,生怕惹得他也怆然神伤。
闻予濯知她心中所想,静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耳坠这般戴着,颇有独到之美,很是适合你。”
棠溪昭身形一怔,立马抬手捂住耳垂。
悄悄瞥一眼闻予濯,对方眼中的促狭之色与微勾的唇角,激得她羞忿不平速又放下双手。
气自己何故如此在意,倒显得念念不忘的人是她。
闻家人送她的玩意儿不胜枚举,用闻太爷当初酒后一句戏言来说——
“整座闻府皆可送与小昭丫头,就当是咱家随的嫁妆。”
这两对耳坠子原是闻予濯送的,各丢了一只,棠溪昭喜欢得紧,不舍得扔,需要抛头露面的时候,才凑成一对儿戴着。
而且老早打听了闻予濯前往鹃州的消息,想着定然不会碰面,方才安安心心戴上来了珏山。
煞费苦心东躲西避的,两年多都没打过照面。
天杀的!哪里晓得今儿竟真会遇上!
棠溪昭埋着头只感羞臊万分,脸颊蒸腾得热气直冒,血液似乎被闻予濯玩味儿的眼神给煮沸了,咕嘟咕嘟在体内四处横流乱窜。
她觉得自己要羞死了,胸腔里头天崩地裂,震得衣襟起伏明显,呼吸短促,低声疾喘,棠溪昭眼前一黑,瞬间侧倒于榻上。
“阿昭!!!”
彻底失去意识前,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闻予濯急如风火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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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霜走到半路,被告知廖太医在为康后诊治,便只好冒雪在帐外等了一会儿,生怕他领了其它差使。
往年棠溪昭被居心叵测的庸医害过,幸而其鬼体神骨,没被索了小命。
也不知自家王爷是如何讨了破格特令,能让誉满杏林的廖太医成为小姑奶奶的派定太医。
“哟,你怎的在这儿?”
白面圆脸的男子掀帐而出,身后跟着提药箱的医童。
“王爷冒雪从鹃州赶回来,身子当下有些不舒服,还请廖太医亲自前去瞧瞧。”
他那虎背豹腰的大身板,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吃几口凉风冷雪就能发病了不成?
廖准拿不准闻老狐狸的心思,到底还是看懂了元霜的眼色。
只好遣医童先去为康后熬药,自己则提上药箱跟着元霜去到了摄政王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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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准把着脉,眉间的川字就没削平过。
闻予濯垂眸沉思,想起刚刚凑近时,嗅到棠溪昭身上的异香。
她身上哪处是何种味道,他自是再清楚不过。
那股子异香不似寻常之味,连她呼出来的气息都散着浓郁香气。
“坏了,坏了……”
与其说是念念有词,不如说是神神叨叨,廖准的脸色愈发难看。
“怎的就坏了坏了,不是伤寒吗?很难治吗?”
元霜起初以为小姑奶奶只是染了风寒,开几记药方,熬煮服下,睡个两三日指定痊愈。
但见廖太医把脉都把了许久,期间还频频摇头,短叹长吁,顿时叫她心焦如热锅蚂蚁。
“哪里是伤寒……”
廖准把完脉,走到闻予濯跟前行礼回复。
“王爷,棠溪姑娘现下这般模样,既非伤寒亦非林中毒瘴所致,应是中了新异的药末春粉,剂量甚浓甚重,估摸着约有几十剂合欢散之效。”
“旁人服用,必然早已烈火焚身,按捺不住。但棠溪姑娘身奇诡骨,这会儿还未烧到五脏六腑,只现出内燥淤堵,过分体热的症状,但此毒若不尽早纾解,后果凶多吉少。”
“卑职可试着制些解热的药方,但终归不是抽薪止沸之策,还得王爷早下决断。”
“此药歹毒,如要消解干净,怕是酸筋劳体,日夜不休,卑职会先行理好相关之物,以备王爷不时之需。”
廖准年纪与闻予濯相仿,两人幼时相识,交情匪浅,说起话来倒不会过分拐弯抹角。
元霜在旁边听得面上通红,平日府中年纪大些的婢女,提起这些也聊得津津有味,脸皮厚的还能讲得绘声绘色。
但棠溪昭住在闻府的那六年,她盯得可牢实了,从未有能近身的好色之徒,更遑论共枕而眠之人。
即便是自家主子,她都防得尽心竭力。
闻予濯走到榻边,将棠溪昭探脉的手收进被中,轻轻地掖了掖锦被。
望着她绯红的脸庞,在世人所不见之处,幽凝眼底终于掀起狂情浪意,乱潮不止。
“只要这毒热褪了,便能保她安然无恙吗?”
“依棠溪姑娘这般的奇骨,只要将这毒热排出,卑职再研磨几记方子,歇息两日定能恢复如常。”
粗糙指腹温柔抚过女子滚烫的脸颊,游往饱满透粉的双唇,微微施了力道按压,骤然陷入旖旎漩涡,宛如指间巧遇落花般的轻吻。
晦涩不堪的念想即将倾泄而出——
闻予濯撤回手,闭眼回稳心神,待一切平息,操着一贯的冷静口吻吩咐。
“廖太医,你且下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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