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准办事麻利,很快便已收拾齐全。
闻予濯一直坐在榻边照看,视线紧黏在棠溪昭的脸上,听到催促声,方才挪动起来。
“元霜跑哪儿去了?”
提着药箱的廖准见帐中无他人,行事作派又闲散了些,“既然没人伺候,那就你自个儿给她更衣吧。”
说着便要转身走人。
“慢着。”
闻予濯起身走到桌案边,食指微屈叩了叩桌面,“东西放下。”
“嘿……”
眉梢一挑,廖准回身将药箱放好,径直打开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兴致勃勃开始逐一介绍。
“这玩意儿是宫里头的,温和无害,皇上和嫔妃偶尔用来助兴,能撑两个多时辰。”
“世家子弟年轻气盛,用的多是烈性药,来如燎焰疾火,酣畅淋漓烧一整夜不在话下,去的时候也是延绵不尽。但不能频繁服用,总归对身子不好。”
“然后这几罐,都是他们从勾栏瓦肆学来的,据说各有奇效,什么化短为长,增坚续硬,日夜不倒……你到时候悠着点用。”
廖准演滑稽戏似的,一个人嘚啵许久都没得到回应,心下倏然有些拿捏不准,不禁用余光扫了一眼闻予濯。
后者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神态自若仿佛在听官员上报近来琐事,朗目沉静,两颗曜黑瞳仁盛满如墨浓夜,窥不见一星半点儿对春光缠绵的熠动。
想起他平日里洁身自守,恨不得双臂平举一副对联——
上联:不近女色
下联:从未断袖
头上还要顶个横批:色即是空。
又想起闻府不收女眷的传闻,廖准的面色霎时变得五彩纷呈。
“咳……你……你那……”
闻予濯惯会察言观色,揣度人心,见他这嗫嗫嚅嚅的微妙之状,自然也猜透几分。
“放心,只要阿昭愿意,闻家就断不了后。”
廖准顿时松了口气,“闻家的香火可全都搭在你身上了……”
边说着边从怀里抽出本书递过来,“喏,希世宝典,闺中圣经。”
书封泛黄多褶,页页折角翻卷,一眼便知阅者无数。
闻予濯仍然坐如静钟,丝毫没有动手接书的意图。
“噫……你真是!”
廖准满脸恨铁不成钢,“别人想看都求不来呢,几年前给你不要就算了,如今真要临阵磨枪了,你连佛脚都不抱一下,小心待会儿长枪错靶,有你好受的!”
“你这些心思,倘若有一半落在正经事儿,也不至于止步进士。”
“进士咋了,我乐意!别人宽肩硕体都是顶一家子吃的米袋,就你甘之如饴地还要扛江山,救万民,也不晓得阎王爷今世给你布的什么命数,几时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说起这个,我刚还特意问了求子的方位……”
“唔……”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吟——
亘古无澜的深湖这才波动暗春几载。
闻予濯三步作两步跨到榻边,弯腰查看被子里左扭右拱的棠溪昭。
额面和鼻翼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细长浅眉拧蹙着磨人的潮起潮涌。
“阿昭,阿昭……”
闻予濯捧住她滚烫的半边脸颊,温凉的白玉扳指惹发另一声靡靡轻哼。
烧糊涂了的人凭本能抓住缓热之源,大半张脸埋在老茧横生的手掌中,猫儿似的时不时蹭蹭手心。
“发作了发作了,药效开始发作了!”
廖准探头望了两眼,复又苦口婆心,“你这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反正她是你们闻家的宝贝疙瘩……”
“去找董信。”
闻予濯难得厉眼瞧他一回,吓得廖准寒毛卓竖陡然噤声,两人的身份之差压得他规规矩矩低垂了头颅。
“卑职这就去!”
廖准领了命忙往帐外跑,谁料与人迎面撞上,额头撞得生疼,不免痛呼出声。
那人皱眉捂着鼻子,瞧他一眼的空闲都没有,闪身进帐作揖行礼,鼻中淌出两条殷红小溪,顺着人中直流而下。
“王爷,诸事皆已安排妥当。”
-
亥时将近,雪轻风薄。
闻予濯连人带被抱在怀里,旋身飞跨,落于马上,一手护着裹成卷饼的棠溪昭,让她的头靠在肩上,另一手则攥住缰绳。
见自家主子架势稳当,董信这才安心收回控马的手。
“诶,不是,这节骨眼上你跑哪儿去?”
廖准没忍住开了口,话音刚落便被规言矩步的董信瞪了一眼。
“珏山东北处,有一湖冷泉,我差人凿开了。”
闻予濯说得平心定气,廖准听得惊雷劈身。
“你……”
棠溪昭现下这般非人的境况,扔进冰天雪地的寒湖里褪热,未尝不是个法子,虽有些铤而走险。
“那你让我备那些玩意儿作甚?”
闻予濯没有答话,手腕抬起已准备策马走人。
“你不能去!!”
廖准突然扑上来抓住马鞍,神情慌张,急得唾沫星子横飞。
“她本就骨骼清奇,才引得淤热堵聚,火邪内盛,难以外发,少说也要在水里待三个时辰。你若跟着下去,即便吃了那些药粉药丸儿,也能冻得你生不如死!届时冰火两重天,她昏头迷脑就过去了,你神清脑醒的,每时每刻都是百般折磨,纵使捱得过去,这辈子也都会落下病根啊!”
嘴周血渍干涸的董信,迈腿伸手正要将人拖回来——
却有低而沉的命令连着细雪一同压落。
“廖准,松手。”
怒马龙驹之上,风雪飘曳之中,闻予濯直脊端坐,京元大氅仿似浓夜披身,掩不住高骨削鼻,眼皮与长睫微垂,眸中寂肃凝色呈万钧之势,闷砸人得不敢再行造次。
廖准惴惴不安松开马鞍,后退的步伐还没迈出去,被董信一把拽住后衣襟扽回大半步。
骏马刹时踏蹄而奔。
卷被里头的人儿又开始扭动身躯,一心赶路的闻予濯,只能施力将人往怀里重重掐按,以防她颠落下马。
可谁又奈何得了力赛壮汉的棠溪昭,任凭他铁臂劲骨,捆箍如巨蟒,她亦能挣出一只为非作歹的手来。
“热……好热……”
骨指明晰的手攀在胸腔处,难耐地抓捏着,弄皱华衣贵裳,转而水蛇般往上游移,沿路遗留异香,悄然焚点火种,喑哑难宣。
闻予濯头一回庆幸自己生得人高马大,纵然她伸直手臂胡闹,也遮拦不住视野。
但更紧要之处径直被攻陷。
棠溪昭的手抚过颈侧,指腹盘串似的上下摩挲着喉结,全当是颗壳面光滑的核桃,逗弄得不亦乐乎,把玩片刻又生起蔫儿坏心思,使出不大不小的力气摁了一回。
胸腔微震,溢出一声闷哼,闻予濯皱眉勒马,将她胡作非为的手给塞进被中,再把散乱的锦被收束裹紧。
晕乎乎身如火烤,现下又得束缚,棠溪昭不悦地蹙拢眉心,还将再胡乱扭动,折腾一番。
闻予濯似乎预料到她的心思打算,尤其是她这般头昏眼迷不甚清醒的时候。
“再乱动,就带你回闻府。”
棠溪昭仿佛真被吓唬住了,一路上除了难受地哼哼几声,便再没有“动手动脚”。
-
四分五裂的冻湖冷莹闪烁,像圆月掉落在珏山,碎成十几二十瓣儿。
董信办事稳妥,只捞了些许冰碴,留出两人踞身的水面,余下的冰面留着续凉。
找的人也都各个口风严实,在百米开外围守一圈,未经允许,不得私自放人通行。
等他追来,泉边已堆着男衫女裙,闻予濯身着亵衣,手执金丝镶边的玄色绸带,正准备蒙上双眼。
董信提溜着药箱,还没来得及放地上,身后忽感一道劲风杀来,旋身以剑格挡,却并未受到任何攻击,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然空空。
但凡是棠溪昭身边的人,老至耄耋,幼至襁褓,无论束冠还是挽发之人,闻予濯各个知晓,即便没打过照面,他也能叫出名号。
“宋姑娘,阿昭的性命要紧,不容再作耽搁。”
宋云露将抢来的药箱藏在身后,搭腔的同时还不忘觑眼提防董信。
“摄政王大人,阿昭是我茕阁所属,您乃北斗之尊,贤身贵体,若出了半点差池,整个茕阁都无法担待。而且阁主已安排了阁中医使随时候着,正等着我回去复命呢。”
“此事并非茕阁与本王的往来,而是阿昭与我的纠扯。与李阁主相识多年,她亦深知我的为人,待阿昭褪去毒热,我定会完璧归赵。”
闻予濯的话说到这份上,本就虚拟生造的宋云露愈发没底气阻拦,毕竟得罪摄政王的人大多已做客黄泉。
倘若阁主真的下令抢人回去,她说不定会搏一搏,大不了事后还有皇后娘娘兜底。
但听完雁使上报罄州之事的阁主,早已快马加鞭赶回康都,眼下“山高强兵远”,人压根儿不知道,自家黄花大闺女的清白要被烧个干净了。
“棠溪姑娘住在闻府多年,未曾受过丝毫委屈,如今虽已分居两处,王爷也定不会亏待半分。”
董信摆着一脸“再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气”的神情,好言好语下了最后通牒。
“宋姑娘,凡王爷所言,皆一诺千金,你且留下药箱,安心回去复命便是。”
-
雪帘深深,掩山蔽月。
泉水漫过胸膛,似绵密银针无孔不入,凛寒浸骨,生刺肌体。
左手圈禁棠溪昭凝白的双腕,右臂横在柔软细直的腰间,以防她再度肆无忌惮,扭来歪去地四处点火。
玄色绸带蒙遮双眼,闻予濯寻了处平滑礁石坐着,紧拥怀中的滚热炽焰,分明灼灼燎身,心中却一派明光洋洒,似要蕴化无数日夜,魂牵梦萦的春和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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