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溪昭十四岁那年在怀山落难。
亥时刚过,消息传到闻府,犹如冷水溅入一锅热油,府中上下顿时惊乍而起,灯火恍恍如白昼。
而闻予濯此时正在万宸殿,与康帝商议姚国使臣一事。
殿外寒夜肃冷,挦绵扯絮。
董信犹疑良久,不敢轻做决断,迟迟没有向传讯的暗卫发出指令。
倘是旁人,论她何等家世,也得捱到主子出宫再予以知晓。
但偏偏是这要命的姑奶奶出了岔子!
尚且不说她那风风火火的阁主娘亲,光是自家心思难测的主子都足够令人头疼。
俩人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姑奶奶闹腾的时候,非得犟个三两天,才肯与主子冰释前嫌。
半月前又不知因着何事,惹得姑奶奶闭门不出,主子使了些法子哄人,谁知半道受阻——
李阁主亲自上门,欲将姑奶奶送往怀山清修。
姑奶奶不从,遂两相交手,姜自是老的辣,大战一百回合后,被李阁主捆成麻花扔进了万默寺。
眼下姑奶奶人不见了,倒没人敢去茕阁通报,消息反而先撞进了闻府……
董信在廊下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刚欲抬手示意。小厮气喘如牛奔来禀告,说是主子单枪匹马出了城门。
从康都至怀山,晴日快马尚需一个时辰。
此际夜深风寒,大雪飘刮,山路险急,又不知人在何处,疯撞的心脏已然躁过疾驰的马蹄。
出宫前,闻予濯借了礼部侍郎的汗血宝马。宝马通灵,进山未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开始甩头撂蹄子,有两回险些将他颠落下来。
无法,只得弃马而行。
而偷跑出寺的姑奶奶,连盏照路的灯笼都未提,背着她那小包袱,直溜溜往山下摸去。
本想借着雪月亮洁狂奔出山,从此行走江湖,浪迹天涯。将劳什子逼她就范的阿娘和那见风使舵的笑面虎,尽数抛得一干二净。
却不料天公拦路,乱卷风雪迷人眼。让她摔了跤又崴了脚,一瘸一拐从山坡滚落,仍不灭她心中所往,神情坚定而执着,爬起来拍拍雪尘,大步而迈,脚下顿空,径直坠入猎户捕兽的陷阱之中。
那一夜她的失踪搅动了怀山。
当地官兵的火把如游龙。寺里剽悍些的姑子,要么打着灯笼,要么披着蓑衣,裹着厚袄,惴惴不安地涌入风雪。
光火四处流窜,呼唤声此起彼伏,惊扰着沉寂的深山冬夜。
彼时棠溪昭被冻得意识模糊,已发不出声响来回应他们。
迷蒙发昏之际不经懊悔,浪迹天涯没浪成,讨要的铃铛没讨来,想说的话也未说……
忽地,一点光亮冒出!
透过几乎窄成一条线的眼皮缝,好似瞧见了黑白无常头上顶着的幽碧冥火。
回光返照似的突然升了道力,启唇要留遗言在人间。
“铃……铃,我的铃……”
“王……王爷,”气喘吁吁的董信举着灯笼,面带忧色立在一旁,但心里堵了大半夜的石头终于落地,“阿昭姑……娘她……都,都开始说胡话了。”
他来得稍晚,带了几队人马在山中搜罗许久。
其中利害,比起那些只知皮毛的外人,他这种日日伴在身侧,看在眼里的人才最为心知肚明。
几百号人撒网般搜山,董信一路默祷——万不能找见,若找见,必得是活生生的!
当自家主子将那“冰雕”抱上来,董信急急凑近去瞧。
胸腔擂鼓急跳,惧意如哽在喉,却叫四肢硬僵,仿佛在雪地里冻了两个多时辰的不是姑奶奶,而是此刻心惊胆战的他。
棠溪昭素日丰润,一年四季不施粉黛,亦是桃面粉唇,神采盈盈。
而如今映在灯下的,却是一张褪尽血色,冷白骇人的纤薄瓷面。
不待董信默默痛哀,那两片近乎凝紫的枯唇居然缓缓蠕动,溢出断断续续的气音。
“王爷,阿昭姑娘要的什么‘灵’?老天显灵吗?”
话音刚落,遭到主子一记冷眼斜睨。
闻予濯接过暗卫递来的大氅,将已然摸不到半点热温的小祖宗,密密实实裹成了卷饼。
-
棠溪昭悠悠转醒时,只觉浑身筋骨似被拆了似的。
目光掠过青灰纱帐,瞧见榻上坐着一女子,手头正忙着引线飞针。
“呃……”
棠溪昭试图开口说话,却只能溢出微弱的呻吟。
元霜听到动静,立马丢下那快绣成的并蒂花,冲到床前,“唰”地撩开纱帐。
见姑奶奶果真醒了,嘴角扯不出半分笑意,反而垮着脸,不发一言扭身就走了。
片刻后,又掀帘进屋,手里端着两只热气腾腾的瓷碗——一碗盛着清淡白粥,另一碗则是,光瞧着都苦得舌头发紧的药汁儿。
等一勺勺喂完廖太医亲手熬煎的汤药,素来管不住嘴的元霜终于泄洪似的开闸。
“既已足足睡了五日阎王殿,怎的不继续在鬼门关跳百索,索性睡他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去!”
虽然不知昨晚是何等阵仗,但眼下元霜俨然已动怒气,早被训惯了的棠溪昭深喑此道,奄奄垂眸,闷声不吭,乖顺地任由她给自己喂着温粥。
“得亏你是个奇身怪体的,换做凡夫俗子,早就冻成一具梆硬梆硬的死尸,廖太医给你问诊那会儿,汗珠子是擦了一道又一道,擦得帕子都能拧出水来!”
“好容易把你弄妥当了,又要给咱主子请脉……我就纳了闷儿了,你俩是太上老君的火炉转世,还是十八层地狱的火鬼投胎啊?”
“那雪厚得能埋人!一个半夜逃遁,一个轻衣乱窜,山里的野猴儿都比你俩会盘算!老实待屋里会憋死?多穿件衣裳又能把你俩捂死?”
“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给你挑了月银丝织的包袱皮儿,在夜里还能发点亮,给他们指指道儿!不然,即便是千眼千手的观音娘娘,都找不见你这雪坑里祖宗!”
逮着元霜吹粥的间隙口,棠溪昭弱声弱气地问道,“他……为何不多穿些?”
“还能为何?”元霜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那汗血宝马的脑子都比你俩好使,下大雪死活不乐意驼人,王爷只好下马,又嫌那大氅太重拖慢脚程,半道儿就扔了呗……”
说到此处,元霜懊恼地将勺子丢回碗里,恨恨地在自己腿上拍了一记。
“那可是紫金狸大氅啊!整个康都就两张,另一张供在天宝阁享清福呢!不成……”
她胡乱抓过帕子,往棠溪昭唇上草草一抹,也顾不得干净与否,端起碗就往外冲,嘴里兀自念叨。
“等天儿放晴了,非得让董信找回来不可……”
闻予濯的紫金狸大氅终究是没找见。
然而,离开怀山前,棠溪昭得了一张火砂赤狐大氅。
那日,衣衫褴褛的流浪僧人,背着足有半人高的木箱,醉醺醺闯到万默寺门前。
神神叨叨说是来算天命的,惹得一个小道姑抄起笤帚追着扑打。
跑两圈跑累了,这僧人便飞到檐上斜躺着,从满脸脏污和一口黑牙间,挤出混不吝的讥笑声。
小道姑气极,哪曾见过这般无赖,捡起雪地里的碎石松子,双臂抡转如飞桨,奋力向上掷去。
适时棠溪昭与闻予濯化干戈为玉帛,回府的行李收拾妥当便要即刻启程。
无默主持亲自相送,与众人一路相谈和乐。
不曾想行至寺门,冷不丁的,额面正中一颗“暗器”。
小道姑见砸中了主持,吓得当即手脚并拢,定在原地不敢动作。
待棠溪昭察觉脑后风动,流浪僧人已幽灵般落于身后,曲指在她头顶轻轻一叩。
“天命不可违,长夜不可阻,灼焰昭昭,焚天燔夜。”
这声音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不容抗拒刺入心口,却又如一泓清泉漫过四肢百骸,须臾归于平静。
后来棠溪昭问起同行诸人,皆是摇头茫然,只道没有听到这般怪话。
不索千金银,不图玉瓷器,了无所取。
僧人将那沉甸甸的木箱递与她,接着身影一晃,再不见踪迹。
山寺寒空,只剩渺渺余音——
“切记切记……莫要转赠她人。”
箱中,静静藏着一团火焰。
所见之人,无不叹其妙异色泽,绚灿不似尘间物。
初拥入怀的暖柔,绕过经年风雪,仍似畴昔。
-
屋外破锣嗓子连喊不绝,震散旧忆旋涡。
棠溪昭抱着火砂狐毛大氅,收拢漂游许久的思绪,扬声应着宋云露,一边抖了抖大氅,将其顺落得平整。
狐毛翻颤间,忽闻叮铃轻响。
低头看去,一枚镶红玉的藤纹金环,吊着两颗精巧玲珑的朱红铃铛作坠。
弯腰拾捡,勾在莹白的指尖细细打量。
火砂大氅是她极爱穿的,但后来个子长得猛,连小腿肚都遮不全,才恋恋不舍地收起。
十五岁搬出闻府,元霜遣了**个婢女帮着收整箱笼,被她一概拒之门外。
闻家长辈尚且在世时,三位长者赠予她的金贵玩意儿,再加之皇后娘娘不时恩赐,都得专门腾个地儿来妥当安置。
闻予濯所赠之物倒在少数,有世间罕物,也有寻常普品,但样样都是往心窝子里送的。
当初由她亲自收整,仅有一箱匣带回茕阁。里头何物何状,她记得分明,甚至未曾假手元霜。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金环,这玩意儿……从何而来?脑中竟无半分印象。
“耳朵当早饭吃了啊你!!”
尖喊声直逼房门,怒劈而穿,仿佛再晚些出去,便要以音破门。
“来了来了……”
棠溪昭抱起大氅,快步上前拉开房门,顺手将那红玉金环飞快地凑到宋云露眼前。
堵得对方刚要飙出嘴的怒言拐了个弯。
“你……这,这什么鬼东西?”
“看来你也不认得。”
只有对着兵刃剑器,宋云露才能长出一双火眼金睛。
材取贵贱几等,锻造技法几般,瞧个几眼就门儿清。
但若请她鉴赏金银珠翠,咂摸咂摸老半天,说圆道方,品出几句。
“黄豌豆圆石头连成串儿……”
“头上顶了朵爬满绿头苍蝇的花儿……”
“挂着几根毒紫毒紫的蚯蚓细链……”
为免听宋云露那惊世骇俗的歹毒判词,不予她再细瞧一番,棠溪昭赶忙将金环拢入袖中藏好。
“走吧走吧,吃饭去,莫让阿娘她们等急了。”
她拽了宋云露一把,将那团鲜活如昨的灼焰,连同袖中的清脆铃响,一同带到冬日的凛亮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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