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停银著,雪止瓦檐。
宋云露本不欲同往,前几日有个蓝阶灼女邀她相商要事,方才用饭时又来讯说择日再论。
左右无事,便一同上了往西郊的马车。
半路绕道仙丝铺,为芽芽一家三口拣选几件现成的厚实冬服,又在食铺买了五花八门的糕点,还在颐安堂讨了几味养身补血的药材。
反不像护送可怜娃儿归家,倒似年关之际走客拜访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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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西郊生过一场怪火。
仿佛地狱之火漫卷人间,摧枯拉朽吞噬着宅院屋舍。
燃尽各处,覆水难灭。
焰舌摇曳,足以燎月。
浓稠夜网烧出个大窟窿,百姓们哭天抢地的惨叫响彻康都。
自那以后,西郊夜里常闻哭声,住户频遇怪事,疾病缠身。
世间异闻——皆因世人无解。
“西郊地邪,怪火乃天灾收人,以平天下气运。”
诸如此类的传言,愈是骇人听闻愈是不胫而走,很快满城风雨,吓得住户们纷纷搬离。
久而久之,西郊沦为荒芜弃所,只剩讨乞的叫花子在碎瓦颓垣里盘踞晃荡。
彼时,姚军开疆拓土,妄图统领七国六十六州,凡铁骑过境,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姚帝收兵后,难民成群涌进康都,以至街头乱象横生,烦扰各处安乐。
康帝一纸诏书,遣兵将所有难民赶往西郊,设立关隘,派兵驻守,严禁出入。
闻予濯接任摄政王后,奏荐分均制,整划难民,分舍田屋,翻修残宅,令各户皆有其安置之处。
以裘老为首的官员,联名上书反对此举。
加之裘家送进宫的依妃,正当圣宠独享,据说尤擅枕旁风,轻易吹得康帝昏头迷脑。
朝间几番斡旋较量,最终推出买户制——西郊划定为难民居所,编户入籍需一百两,修葺屋宅则需一百五十两。
凡出入西郊者,必得出示户籍名簿。
无籍者擅自外出,若被逮见,轻者,处以重金之罚。重者,捆入大牢,生死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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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到西郊驻兵处,马车被凶神恶煞的官兵拦下,恶声恶气地要查户籍。
棠溪昭抬手掀帘,只将那令牌一亮——
官兵面上凶气顿消,堆起谄媚笑容,点头哈腰,迅速放行。
“哟,笑面虎的东西,你还敢拿啊?”
宋云露劈手夺过令牌,翻来覆去反复端详。
“我说你怎的都不担心户籍核查,原是有这位大人物撑腰呢。”
棠溪昭收回令牌,一边揣进袖中,一边边低声轻叹。
“唉,权重则路通。”
顺着芽芽所指的方向,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颠簸不休。
车轮滚过冻僵的泥土,碾出令人不适的滞涩声,良久,终于停在一户破烂院落前。
越过低矮的篱笆望去,泥墙大片黢黑,窗纸裂洞无数,茅草屋檐被寒风刮得现出木梁。
芽芽早已按捺不住,径自跳下马车,险些绊了一跤,却丝毫不减欢喜,只脆生生高喊着,“阿娘!阿爹!!”
归巢乳燕般飞奔向熟悉的老旧木门。
“总有股臭味儿……我要天天待这儿,没有半月大病,也得三天小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宋云露小声嘟囔,挥了挥手试图扇开无处不溢的气味儿。
“待会儿你可千万别磨蹭,这破地方我无福消受。”
未闻任何回应,宋云露不耐烦地伸出手,晃了晃棠溪昭肩侧的乌黑发辫。
“诶,你听见没?东西送了就走,你莫要同芽芽爹娘唠七唠八的。”
“知道了,知道了,宋大小姐……”
也知晓路途泥泞,棠溪昭出门前换了双柔蓝小靴,而今才刚落地走了两步,便沾上不少冰冷湿泥。
举目环顾四周,眼睛看不到的,耳朵悉数听得清清楚楚。
自她们过了驻兵处,便有难民尾随,随之深入西郊,人数越来越多。
虎视眈眈却不敢轻举妄动,好似饥肠辘辘的荒原野兽,嗅到了能够猎食的血腥。
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而且芽芽进屋后,竟未传出任何家人重聚的悲喜之声。
棠溪昭眉心轻蹙,单手拎起食盒,只身往屋中走去。
宋云露尚在与车夫清点箱盒,瞥见她闷声不吭的背影,没好气地吼了句,“诶!你个没良心的,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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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挟雪,掠过烂衫衣角与钻出脏垢脚趾的粗布鞋。
女娃仰着头,僵立如石雕,两颗瞳仁瞪得滚圆滚圆,静呆呆的仿佛刚嵌进眼眶里。
一条麻绳将父亲吊在梁上,他吐着舌头,脸像蒙着一层蔫败的茄子皮,紫得发黑,紫得陌生。
“芽芽……”
屋子很小,抬眼就能看到窗前悬挂的尸体。
几瞬眨眼之间,棠溪昭定稳震愣的心神,缓步走到芽芽身侧,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入怀中。
瘦柴身躯抖如筛糠,未闻半语哭声,不见半滴眼泪。
女娃怔怔没有反应。
失魂一般的死寂,交织为密网,将棠溪昭的心脏狠狠绞缠。
如若她都痛成这般,那芽芽现下又当如何呢?
几欲张唇抚慰,舌尖却理不出只言片语。
思量许久,仅能以温热掌心,轻轻覆住女娃的眼睛——那双倒映着父亲尸体的眼睛。
纵使如此,这桩景象已注定烙刻于芽芽的生命底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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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难民的生与死,康都向来不怎么管。
遑论一纸遗书了却此生的穷苦命。
棠溪昭独自留下,让宋云露带芽芽速回茕阁,向执笔管事禀明情况,再领几个灼女过来处理后事。
马车辘辘声尚未远去,鬼祟脚步声如鼠群出穴,窸窸窣窣地包围着茅草屋。
低头扫了眼自个儿的打扮。
赪霞色小袄,未镶金边未描银珠,脖颈手腕处空空如也,钳青色焰纹丝绦,绕编落腰密发,束为一溜水蛇般的长辫垂在右肩。
十足十寻常百姓的模样,着实没什么好抢的。
然,西郊难民没几个软柿子。
买户制推行数月后,他们陆续在夜间擅自外出,盗抢富户的粮米财帛。
起初被抓获的人不在少数。
或私下处置,残虐折磨;或捆送官府,牢饭一生;或当街斩首,以儆效尤。
他们照样无畏无惧,死中求生。
竟也渐渐地摸出了门路,使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计策,大多时候倒也能全身而退。
但并非所有“饽饽”他们都能啃得到嘴。
方才一马车的箱盒不抢,反而等着围攻她一无金无银的女子。
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棠溪昭双臂环胸,素白匀称的手指轻慢绞绕着发尾。
外头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即便是矮篱边的低声怨语。
“唉哟,你锄头的泥蹭我脸上了!”
瘦矮男子不耐烦地拱了拱鼻子,用扁担将沾满湿泥的锄头推远。
“三宝,对不住,对不住啊,刚在地里挖红薯来着……不过,”持锄头汉子的声音里透着犹豫,“咱这么多人欺负一小姑娘?”
“能咋办,谁让她拿着那要命的东西呢!”
“行了!都闭嘴!准备动手!”果决的声音斩断了他俩的话头。
说时迟那时快!
撞门!翻窗!各显神通!
十来个提刀握棍的脏汉轰涌进屋,蓬头垢面似一群黑灰老鼠包围燃焰,企图掠夺几捧灼灼,以熬凄冬之寒。
可惜燃焰“灼手”,只能叫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棠溪昭甚至无需抬手出招,光使些腿脚功夫,但见人影翻飞,腿风过处,唉哟声此起彼伏。
不消片刻,地上歪七扭八躺倒一片。
还剩俩刚刚没挤进小破屋,现下门神似的呆立着,四条腿抖颤不止,像四根迎着劲风的弯面条。
“你们呢?想趴着,还是站着?”
拿锄头的男子率先冲进屋,噗通一声,跪在棠溪昭面前以头抢地,连连磕首,磕得砰砰作响。
“武神大大大,大将饶命啊!饶命啊!我们这些蠢货瞎了狗眼,求您饶命啊武神大将!!”
“小的们,就……就想吃几口热乎的,给家里娃儿弄身衣裳穿,求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留我们一条贱命吧!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我回去挖红薯呢……饶命啊武神大将……”
“诶,打住。”
瘸腿桌边斜倚着根木棍,棠溪昭信手抽来,以棍端抬抵男子磕向地面的额头。
“锄头鼠”心惊胆战,还欲再磕,那木棍却如神力加持,铁盾般抵住他的脑袋,不容再往下掉个一尺半寸。
倒令他愈发魂飞肝儿颤。
西郊鱼龙混杂。难民流亡途中,啃树皮吃人肉,手足相残,以子换粮,比比皆是。
也有不幸的万幸者,得以苟留善心与人性,早日求获一处容身之所。
然西郊封禁,往外和乐繁盛,往内贫病交迫,加之康帝不体民心,吝施仁政,引得怨声载道,困兽犹斗。
正所谓集群则乱,罚不责众,仗着朝廷投鼠忌器,指定没法儿屠个干净。
因此,再高的官帽,再肥的富肚,他们都敢视而不见。
唯所求——好死不如赖活着。
比起虚与委蛇,惺惺作态的权势威压,横在脖子上的刀锋更能逼他们腿软。
却哪里晓得这姑娘家家,瞧着白嫩粉桃的,动起脚来又凶又准。
人俊,身手更俊,倘若动真格的,怕是一拳一脚一条人命。
“武神大将饶命!武神大将饶命!!”
门口拿扁担的瘦矮个儿,尖利叫喊着跨步进屋,被门槛绊了一跤,又连滚带爬跪过来。
“小的有眼无珠,求武神大将高抬贵手!往后……往后咱再不敢,再不敢干这勾当了!”
棠溪昭负手收棍,正欲开口,屋中乍起一声厉喝。
“李大牛!孙三宝!求什么求!跪什么跪!”
方才的领头人捡起大刀,龇牙咧嘴站起来,眼底流露出凶恶杀心。
“管她劳什子贵人宝贝还是武神大将!今日不砍了这臭娘们儿,老子彭字倒着写!”
尾音随着刀光一同劈落。
满屋子的眼睛,没有一双能够追踪觅影,仿若鬼魅凭空消失,屏息之际又悄然闪现在人身后。
彭良咽了咽吐沫,脖颈处横比着把菜刀,刃口森森泛着银光,是他自己今儿早上新磨的。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刀一扔,双眼紧闭,俨然已作赴死之态。
棠溪昭挑了挑左眉,抿唇轻笑,旋臂飞掷。
“噔——!”
三分之一刀身插入门板,震颤不止,嗡嗡不断。
一个想趁机溜走的汉子僵在原地,吓得不敢喘气,索性两眼一翻,歪头装死。
吃下这记力道的老旧木门,嘎吱呻吟两声,直挺挺倒入雪地。
一时间,无人敢动,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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