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绕着钳青丝绦,棠溪昭若有所思地走到木凳旁边,脚尖轻勾将其翻正,尔后安然坐下。
扫了眼仍然挂在梁上的尸体,再转头看向双双把地跪的两人。
“起来吧。我只问几句话,待你们答完,各回自家便是。”
李大牛和孙三宝面面相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犹豫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站起来。
“附近住着的,或认得芽芽爹娘的,有谁?”
“我,我和三宝就,就住在前头几户……”
李大牛生得鼻宽脸宽,说话哆嗦起来,厚嘴唇子就颤得格外明显。
瘦矮的孙三宝跟他恰好反着模子长,窄脸豆眼,说话利索,嘴皮子翻得快,像没生上唇。
“是是是!我跟大牛,都认得刘谷一家……但平日里不大往来,只知他娘子病得沉,天天在床上躺着,汤药拿来当饭吃的。”
“刘谷以前是个教书先生,打仗前带着妻女逃到康都,但他手无缚鸡之力,抢不赢更打不赢,只好乞讨为生,他讨来的药,都是药铺里剩的碎末残渣,哪治得好他娘子那怪病?”
“但他那日不知从哪处得了银子,给芽芽买双新鞋,还在药铺里买了人参……”
说到这,孙三宝突然闭嘴不言,眼珠子乱窜躲闪,怵怵地低下了头。
棠溪昭压了压眉,眼光扫向李大牛,“他说不得,你说,说完早些回去挖红薯。”
“武神大将,是这么……”
孙三宝偷摸扯了扯李大牛的衣袖,后者奋力挣开。
见李大牛真有尽相告知的打算,孙三宝又揪了他一把,眼珠子疯狂地往彭良那边转。
生性憨厚又直肠子的李大牛,本就看不管彭良天天带人盗抢的做派,加上刘谷之事着实气人,他心头憋着的火,今日必得撒出来才行。
“那人参被……”
孙三宝这会子来了劲,赶忙跳起来捂住李大牛的嘴。
“祸从口出!你往后不想在西郊混了?!”
“唔……唔唔唔……”
李大牛一边挣扎,一边要伸出手来指人。
“不是我抢的。”
彭良先他一步开口否认。
“呸!”
瘦矮个儿哪里制得住天天抡锄头的人。
孙三宝被一股蛮力推得踉跄好几步,人还没站稳,就听到李大牛炸雷般高声囔囔。
“不是你抢的谁抢的!人参抢了,连小孩儿的鞋都抢!彭良,你算不得强盗了!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要不是你们抢了刘谷的人参,他至于把亲闺女都卖了吗!他娘子若是早喝了那碗人参汤,兴许……兴许就能活下来了!”
“彭良啊彭良,你娘真是白给你起这名儿了,良心都喂了狗!”
“我说了,不是我——抢——的!”
李大牛激愤指责,彭良亦是怒面相向。
“敢做不敢当啊你!西郊除了你这土匪头子,谁还敢带人抢东西!”
“你哪只狗眼看见是我带人抢的!”
李大牛被噎得一滞,火得直呼粗气,终是起了血性,大步上前“唰”地揪住彭良衣襟。
两人体格力气不相伯仲,彭良做了防备,奈何对方怒火攻心,使出了十成力道,竟将他拽得跌跄半步,硬生生拖到刘谷的尸体下方。
“有种你当着刘谷的面再说一次,人参不是你抢的!鞋不是你抢的!他娘子也不是你害死的!”
孙三宝惯来胆怯惜命,哪里见过李大牛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再者,彭良在西郊横行霸道,并非好惹的主儿。
思来想去,还是噤声缩在角落里,置身事外方为妙策。
“我彭良虽不是个好人,但从不欺言行诈,做了便认!没做就是没做!不是我的屎盆子,休想扣老子头上!”
“你还要脸要皮了?!”
李大牛的拳头早已攥如硬石,又是下了狠心砸出去,当即揍得彭良头歪脸偏,身形不稳。
“行了行了。”
棠溪昭赶在彭良还手之前开口,语气平静,却足以令他们听话。
她已大致摸清来龙去脉,只存着几处疑思。
“你们平日里抢掠,专挑富商大贾,我今儿也没穿金戴银的,到底是什么金贵玩意儿,值得你们从西郊口就开始盯梢?”
话经问出,无人敢应。
地上倒着的人依旧装死,孙三宝抱袖捂面,李大牛望壁思过,彭良神色凝重。
“刘谷昨儿就悬梁自尽了,你们是都没瞧见,还是……瞧见了也不愿收尸?”
可见之处已现大块儿尸斑,最迟也当是昨夜自缢身亡。
而且木凳尽在瘸腿木桌周围,尸体附近并未有可供踩高悬绳之物,定然有人先她们一步进到屋中。
见仨人还是默不作答,棠溪昭慢悠悠站起身,吓得地上的“死尸”纷纷惧颤,生怕她严刑拷打,毒辣逼供,甚至杀鸡儆猴。
“真话难得,假话无味,不愿说也罢。但有一事……你们非做不可。”
彭良和孙三宝依然没有反应,倒是李大牛冲了出来。
“武神大将若肯饶我等性命,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李大牛真就当牛做马,什么都做!”
“放心,此事若成,每人五石米。”
孙三宝的机灵劲儿惯会见缝插针,赶忙跪地叩了个响头。
“多谢武神大将饶命之恩!多谢武神大将赠米之恩!!”
地面齐齐“诈尸”,一个个弹跳起来拜菩萨似的磕头叩首。
“武神大将威武英明呐!”
“我代全家老小和八辈祖宗给您磕头了!”
“老天爷开眼,终于派了菩萨下凡救苦救难啊……”
棠溪昭并着两根手指揉了揉眉心,一丝无奈掠过眼底,“好了,你们先起来。”
“好嘞!”
孙三宝噌地立起来,跑到棠溪昭跟前,卑躬屈膝地谄笑,“武神大将尽管吩咐,小的们赴汤蹈火!”
“先把你的脊梁骨抻直了说话。”
“哦,哦……”
待所有人都站直了身子,棠溪昭长舒口气,心里自在多了。
“算不上一桩难事,但交由你们来做,更为妥当方便些,只是得有一人领头。”
看了看孙三宝,又瞧了瞧李大牛,众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
然而棠溪昭的手指向了另一个人——
始终静立旁观的彭良。
-
待哄闹的“劫匪”离去,棠溪昭轻叹一声,仰头望着茅草屋顶破开的大洞。
“热闹看够了就下来吧。”
“遵命,武神大将!”
搭腔的话音是从屋顶落下的,但眨眼之间那人已迈过门槛,信步而来。
“李翦舍得放你出来?”
头上裹着赭色布巾,身背两把九环大刀,长身阔肩,浓眉圆眼,来人正是副阁主李珈。
在她身后跟着的,还有两个黄阶灼女。
“嗐,偷跑出来的,真让她管着,手脚没残都得躺废了。”
“你的伤当真好了?那么大个口子,可不是随随便便能长齐全的。”
“多大点事儿!一年到头不划拉几个口子还不习惯呢……”
黄阶灼女收敛尸体,李珈将其从头到脚细细检视,发现刘谷的右手紧握呈拳,蹲身掰开一看,原是攥着根细细的短绿绳。
甩手丢给棠溪昭,再一搜,又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页。
细短绿绳像一条柳叶,摸着有些粗糙发硬,边缘还未冒出柔软毛边,想来是新织的,尚未用过。
将绿绳纳入袖中,棠溪昭翻开遗书,入目仅有草草几行字,彷如千斤铁铅在手,令人久久难以动作。
“小美人儿……”
李珈检查完尸体,又绕着茅草屋里里外外侦查一圈,现下心中已有定论,从窗口侧了半边身子进来说话。
“我们沿路打听清楚了。小孩儿她娘昨儿病死的,她爹买了口好棺材,纸人寿衣都是拣顶好的挑。在这种挖坑就埋,埋不了就丢尸荒野的地儿,也够得上体面风光了。”
不待棠溪昭反应,李珈又道,“在风水宝地下的棺,你要想他俩并骨,只怕得费一番功夫。”
“葬在何处?”
“百家陵的山头。他们这儿有就个瞎眼相士,二十文钱算一卦,说埋在那地儿,来世三人可再度相聚相守。”
“谁为他们操办的此事?”
李珈换了另一侧臂肘靠着。
“嗐,这都白打听。没人晓得走的什么门路,棺材是正大光明从西郊口抬出去的,那俩趋炎附势的小卒查都没查,直接放行了。”
见棠溪昭欲言又止,李珈叹了口气,站直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腕臂肘,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
“别琢磨了,要么是官府有人,要么就是哪家权贵帮衬,但目前这俩,咱都没法儿揪出来……再说,你又何必死盯这些……”
“倘若真想让这对苦命夫妻埋在一块儿,你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
黄阶灼女已将敛布盖好,静立在一侧,等候着下一步的吩咐。
生死虽已定论,但此事牵扯颇有蹊跷,难以轻率抉择,芽芽年纪太小,接二连三受了惊吓,也不便与她多言。
寒风呼啸,扫窗过屋,棠溪昭垂眸凝思,试图捋清细枝末节里暗藏的脉络。
李珈独自一人在院里晃来荡去,百无聊赖地扯了金字刻“康”的腰牌,耍杂技似的抛来接去。
见时辰不早了,正要进屋催人,忽听远处一阵马蹄声。
“哟,今儿倒算是热闹……”
李珈兀自念叨着,将腰牌重新挂回腰间。
等那五人勒马停蹄,李珈高举长臂挥手,朗声招呼,“唐将军!又见面了!”
康都茕阁向来都是李珈在外跑动,唐乐羽因公与她打过多次交道,两人倒也称得上泛泛之交。
“李副阁主。”
唐乐羽翻身下马,拱手抱拳。
李珈亦抱拳回了个礼,“听阿昭说,那日是你同她送我去的颐安堂,唐将军援手之恩,李珈记下了。”
“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唐乐羽对旁人是不大亲近,像一堵凛然永驻的铁壁。
然春风渡花信,早已撼铁壁。
“阿昭……她可还在里头?”
眼珠子滴溜一转,李珈心目了然,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点了点头。
“在呢,正在里头一筹莫展呢。”
两名灼女见唐乐羽进来,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李珈从窗口探头进来,“行了,都出来吧,让唐大将军和小美人儿聊会儿。”
灼女离开时还不忘带上只剩一扇的木门。
“大芋头你……”
“阿昭,我是来帮你的。”
唐乐羽赶在被怀疑之前表明来意。
棠溪昭顿然明悟——怪不得昨晚下马车前把令牌硬塞给了她,估摸着西郊诸事,老狐狸全皆知晓。
如此算来,安葬百家陵也当为闻予濯的手笔。
仿佛为了印证她心中所想,唐乐羽继而开口道,“闻叔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此地交由我处置便好,天色渐晚,阿昭你早些回去歇息。”
“好……那就有劳大芋头了。”
见她神色恹恹地将遗书收拢进袖,唐乐羽没忍住凑近两步,夹着嗓子柔声宽慰,“阿昭,斯人已逝……这一生走到了头,于他们,未尝不是解脱。你……莫要太过伤怀。”
棠溪昭恍然记起,幼时趴在亭子里乘凉,夜风送莲香,阿爹望着高悬的皎月,幽幽叹息。
“一切皆是命数,避不可避,逃不可逃,争亦不可争,唯顺之……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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