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没有点灯,顾伯焉与月缠分坐在一张檀香案的两端。檀香案甚窄,两人隔着的距离却甚远。
旁边一面圆窗被风吹开了半扇,外面飘着大雪。
月缠伸长了发丝去关窗,一抬眼看到对面的人,便放弃了,老老实实站起来用手推。
“你还有何事要说?”顾伯焉面有愠色。
“求陛下听臣妾一言。”
月缠折身回来,神情凄凄地跪伏:
“即便是为两国的太平着想,陛下也应依照规矩与臣妾圆房,诞下子嗣。如此,臣妾身为西炎的净琉璃圣女,也能对王兄、对百姓有个交代。”
“两国太平?”
顾伯焉冷笑一声:
“今西炎三十万大军驻扎酆都城,与含雪岭守军之间摩擦不断,虎视眈眈我临鸢巴蜀之地。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太平?”
“陛下,臣妾……”
“铛!”
顾伯焉将酒樽重重磕在桌面,洒出的琼浆玉酿放大了檀木的纹理,冷映着他一张年轻的脸。
“当年西炎妖贼提出和亲,分明就是个陷阱!表面和亲休战,实则囤兵积粮,养精蓄锐,以待来日能大举入侵。”
“只恨我那父皇,是个畏首畏尾的窝囊之人,明明胜利在望,硬要逼我收兵归返接受和亲,纳你这人面兽心的妖女为妃……”
他似是忆起什么,言尽而怒不止,青玉酒樽在掌中越攥越紧,忽然“啪”的一声,粉身碎骨。
月缠入宫以来,顾伯焉虽从未宠幸,对她倒也客气。这殿内的陈设,平日的膳食衣帛,都从未苛待过她。
像今日这样当着她的面大发雷霆,是绝无仅有的。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月缠慌乱收拾那一桌狼藉,“臣妾……臣妾这就再去给陛下斟酒。”
酒斟来了,恭恭敬敬捧上。低着头,垂着眼,手却止不住地抖,抖得发间金坠子簌簌直响。
顾伯焉只道是自己失态,吓着了她,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北地天寒,酿出的酒浓郁辛辣,烈如罡风。可这杯酒初入喉时,并没有他熟悉的灼痛感。
只有热,仿佛棉里藏刀,热得有些诡异。
置杯不久,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顾伯焉支持不住,起身要走。
“陛下,外面风雪正紧,”月缠牵了他的衣袖,“今日就在臣妾寝殿留宿一晚可好?”
顾伯焉答复不了她。在那杯酒里,有她亲手下的情蛊。
之后的一切,都如月缠所愿。
中了蛊的顾伯焉仿佛换了个人,处处对她体贴照顾。天寒时,百忙之中亲送冬衣;梦魇时,帐前点灯为她守夜。
只是,在他做这些时,总会唤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
阿晴。
原来顾伯焉心中早已另有其人,即便被情蛊扰乱心智,也固执地不肯忘却。
月缠笑了,笑得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在西炎,她是种族最低贱的公主。父皇觉得她玷污了皇族血脉,便一纸和亲书,将她远嫁异国他乡;
在临鸢,她是众臣口诛笔伐的妖妃。若非顾伯焉念及子民苦楚,不愿与西炎开战,恐怕早将她一斩为快。
明明是两国都无处容身的人,却肩负着两国太平的重任。
月缠哪里知道和亲是假,一心想着,若是能与陛下诞下子嗣,人族与妖族的关系,是否就真的能缓和一些?
今后的日子,是否就能好过一点点?
为了这可怜的一点希冀,她苦心孤诣,百折不挠。她日日夜夜地炼蛊,又成功哄骗顾伯焉喝下……
本以为,终于可以将这不公的命撼动三分。
可床笫之间,顾伯焉唤出的那一声声“阿晴”,轻而易举便将她所有的憧憬击碎。
她不过是一个拙劣的贼,偷走了原本属于“阿晴”的一切,厚颜无耻又心惊胆战地享用着。
得知真相的月缠无法再原谅自己。她配好解药,拔除蛊毒,接而毫不意外地被顾伯焉打入冷宫。
她本想就此结束自己的一生。
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冷宫里十月怀胎,月缠独自一人,艰难诞下一对孪生子。
顾伯焉闻讯,只命御医和一个老嬷嬷去照看,并立即对外封锁了消息。
那时天初破晓,月缠借着熹微天光,去辨认两个孩子后颈上繁复的妖族文字——
鹿鸣。桃夭。
淡金的字印在晨煦里微微发着光,是转瞬的神迹降临,让她欣喜若狂,又泣不成声。
妖承天意而生,生来被天赐名。“西炎”一词在妖文中,意为“苍天的眼睛”。
每一个妖族的初生,都是被神明注视着的。
月缠凝望着襁褓里安睡的两张小脸,灰死烬寂的心中,又挣扎着燃起一簇希望来。
她早已被神明抛弃,可她的孩子们还没有。
妖族颈后的名字,五六岁便会消失,而妖的种族特征也会在这时开始分化。如果他们身上人族的血脉多些,或许就不会分化得太过明显。
到那时,她就自杀灭口,不给鹿鸣和桃夭留下任何身世的把柄。只要她一死,顾伯焉自然会给他们找个人族女子做养母。
从此便可堂堂正正地站在临鸢的阳光下……
不过,就算分化成妖也没关系。她可以亲自抚养他们长大,一家人安安稳稳守在一起。
怀着对孩子们强烈的爱意,月缠又活过了五度春秋。
第一年,临鸢与西炎的关系每况愈下,顾伯焉出兵西南,在含雪岭与越界妖军恶战一场,未分胜负。
鹿鸣与桃夭学会了走路,跌跌撞撞地围着她玩闹。她从老嬷嬷那里讨来一株枇杷苗,栽在冷宫门前。
第二年,西炎的拜天大典上天降神罚,一道惊雷劈死了老妖皇。她的兄长南嘉继位,成为新任妖皇。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桃夭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小鹿鸣与她一起守在床前,咿咿呀呀地说要保护弟弟。
第三年,顾伯焉整顿朝廷,满朝文武被换了个遍。如今知晓当年和亲一事的老臣,已所剩无几。
冷宫变得愈发冷清了,她和她的两个孩子逐渐被世人遗忘。唯有当初被派来照顾她的老嬷嬷,腿脚虽已不大利索,仍是日复一日地给她们送来饭食。
第四年、第五年……
冷宫外的枇杷树亭亭如盖时,弟弟桃夭的头上长出了鹿角。
哥哥鹿鸣却毫无变化。
第六年,桃夭的角枝已初成型,脱胎为一个活泼灵秀的小鹿妖。
鹿鸣则愈发安静内敛,无论外形还是性格,都与寻常人族孩童无异。
一日晚膳桌上,月缠发现鹿鸣的脸色明显不大对。
“怎么啦?”她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一边小心翼翼地安抚,“定是阿夭又胡闹,惹了鸣哥儿生气。”
“阿娘,不是我!”桃夭口中塞着一个糖包,含糊不清地辩解,“鸣哥哥昨夜就翻墙出去了,方才回来……”
“笨蛋,不是交待了你不要和阿娘讲!”鹿鸣瞪他一眼。
“呀……我、我忘记了……”桃夭大惊失色。
“罢了,既然阿夭说漏嘴,我也就瞒不过了。”鹿鸣转向月缠,满眼憧憬道——
“阿娘,我想去仙门。”
月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仙门?那是什么?比糖包还好吃吗?”桃夭傻乎乎抓着包子玩,蹭了满脸的糖,“阿娘,我也要去!”
“不、不……”月缠连连摇头,“不能去,你们都不能去……
“从今夜起,不许再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阿娘,为什么!”鹿鸣登时急了。
“阿娘,为什么。”桃夭也在一旁帮腔。
月缠面对两双懵懂无知、却都在倔强反抗自己的眼睛,心中构筑的高墙在一瞬间倾颓。
“不许就是不许!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妖族在人族的国土上,除了这冷宫,哪里还有地方容身?”
郁积了数十年的痛苦彻底爆发,如山崩洪流,摧枯拉朽般夺走她仅剩的一点理智。
两个孩子见状,皆吓得大哭。
“阿娘骗人……”鹿鸣哭着说,“我没有笨蛋阿夭的角,也没有阿娘一样的头发,我……我明明就不是妖族!为什么我不能去仙门,为什么……”
童言无忌,听在此刻月缠的耳中,便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为什么呢?
鹿鸣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何要白白被她和桃夭这两个见不得光的妖怪拖累一辈子?
阿夭,对不起。
你不该来的。
没有你,鸣哥就会被陛下赏识。他是人,不是妖,和咱们娘俩不同。
他的未来,本该是临鸢的储君。
“哈哈,好了好了,不哭了。”月缠收拾好情绪,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
“十日后就是上元节,也是你们哥俩的生辰,阿娘带你们去看花灯好不好?”
“真的?”鹿鸣和桃夭闻言惊喜不已,“阿娘允许我们出院子了?”
“阿娘喜欢你们,却也不能一辈子把你们留在身边呀,”
月缠语气温柔,眼睛里却发着狠:
“之前总听老阿嬷说,在她的家乡湘潭,上元节的花灯会比王城的还热闹……”
老阿嬷还说,那里有全临鸢最大的赌坊,名叫“南柯梦”。
南柯梦的老板,在西炎有些路子,专收被父母抛弃的妖族孩童。押送回临鸢后,便训练他们自相残杀,以胜负为筹码供赌客下注。
深夜,月缠又守在榻前,凝望孪生子熟睡的脸庞。
鹿鸣握着桃夭的角枝,半边身子都压在弟弟身上。桃夭呼吸不顺,小脸涨得有些红,也没有将哥哥推下去。
“阿夭,对不住你……”她抚着桃夭的鹿角哽咽,“是娘对不住你……”
阿娘为了你哥哥,要把你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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