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戛然而止，地上零落的幻影珠残片也逐渐黯淡。
“这难道是蜘蛛精的生前？”岳连景惊讶道，“若真如此，那她的两个孩子，岂不是顾兄的……”
“母后之前一直坚称我有大哥二哥，不曾想，竟是桃夭和陆兄。”
顾千朋与他相觑一眼，喃喃自语：
“陆明，鹿鸣……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陆老将军，他们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短暂的沉默后，他攥紧了拳，低声道：
“不，我只有花子寒一个兄长。从前是，以后也是。”
花离猝不及防。
一双水蓝眸隔着眼纱，定定望住了顾千朋。
“门主！顾兄！你们快来看！”
岳连景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两人赶到，发现黑暗深处有一扇石门，檐上悬着白纸灯笼，下面立一双纸扎的童子。
“这是阴宅。”花离端详了片刻道。
“阴宅？”顾千朋与岳连景都从未听过。
“一种民间习俗。”花离讲解，“选风水旺盛处，掘地一丈，为死者阴宅。烧黄纸、男女童子、牛马舟车等纸扎物件。据说可通冥界，让死者在阴间生活富足。”
“嬷娘这些年献祭了那么多孩子，肯定是怕怨鬼找上门来，才又在地底搞这一出，”顾千朋恨道，“真是死有余辜。”
“非也。”花离回眸，“此地在鸨母生前，是用来藏祭品的；如今，恐怕是用来藏凶手的。”
“凶手？”顾千朋震惊，“杀害嬷娘的凶手么？是谁？”
“铜雀台花魁，十里香。”
“香姑娘？怎么可能？”
“是啊门主，”岳连景也难以置信，“嬷娘是被人切断喉管而死，香姊姊一个弱女子，如何使得动刀剑？”
“凡离奇怪诞之事，览于全貌，观于毫末，必能以蛛丝马迹察其来龙去脉。”花离道，“十里香究竟是不是弱女子，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施法解开咒印，石门缓缓开启，满屋清脆的童声便如泉水般涌出：
“阿娘，我要听故事！”
“阿娘，这是小玉爱吃的，我不爱吃这个……”
“阿娘，你头上的花儿真好看，我也想要。”
狭窄的阴宅内，竟住着七八个幼小孩童，叽叽喳喳围住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
正是十里香。
屋顶挂着一只铜雀台大堂常见的灯笼，屋内陈设简朴，氛围却其乐融融。
“阿娘！你先给我讲故事嘛！”
“阿宽呀，等阿娘缝好了这件小褂，就给你讲好不好？”
“阿娘，我想吃绿豆糕。”又有一个孩子拽着她道。
“好，阿娘明个一早就给你带。”
“阿娘，你老是偏心囡囡，我的拨浪鼓呢？”
“唉，莫急莫急，阿娘也给你买。”
“阿娘……”
“阿娘……”
一片吵闹声中，十里香瞥见门口伫立的三人，正在绣花的手指一顿。
不过，她迅速将乱中绣错的一针拆去，放下针线从容起身：
“阿娘在上面还有些杂事，先走了。”
“阿娘，不要走……”一个小女孩抱在她膝上，“再多留一会儿嘛，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小玉听话，”十里香俯身摸摸她的脑袋，“阿娘明日还来看你们呢。”
一个个安抚完孩子们，她转身出门。
“三位仙君，不知何事找我？”
“香姑娘不在醉花荫，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花离反问。
“唉，嬷娘的罪业，仙君想必也已经清楚。”
十里香低着头，依旧是温温软软的姿态：
“这些孩子，都是要被祭给邪神的。小女实在看不过，常偷着来照顾。久而久之，便被他们唤作阿娘了。”
“原来如此，香姑娘还真是有心。”花离道，“不过，鸨母在狱中遭人灭口，如今已命丧黄泉。”
“啊，是么？”十里香惊诧，“那这些孩子——”
“毋须担心。仙门自会为他们寻得归宿。”
“也好。至少不必再步我的后尘，在这风月场中辛苦度日。”
花离略作沉吟，转移了话题：
“早听闻香姑娘精于琴艺，不知今日可有兴致？”
“能为仙君抚琴，是小女的荣幸。”十里香朝花离作了个万福，“仙君请随我来。”
花离示意顾千朋与岳连景在原地看守，自己跟随十里香回到醉花荫。
十里香焚上一炉落雪梅，轻拨几下琴弦，声比珠玉，弦滑如丝。
“仙君听什么？”她朝花离望着，长睫舒开，眸中毫无乱意，“《良宵引》可好？”
“不，”花离淡淡道，“《山河赋》。”
“抱歉，让仙君见笑了。”十里香掩面颔首，“小女身在铜雀台，只奏艳曲，不和清音。”
“是么？”花离温和笑道，“那便是姑娘的浅薄了。
“临鸢有名将，姓杨名毅字如山。姑娘可曾听过此人？”
“不、不曾……”
十里香一震，覆于琴上的指腹蹭到琴弦，拨出一声沉响。
“那我便给姑娘讲一讲罢。”
花离与她对坐，娓娓道来：
“这杨毅，本是一富贾，世代以经商为生。其人气度闲散，善抚琴，好美乐。若闻得某处有古乐谱，不惜以千金求之。
“少时不务正业，其父送之于仙门，修得灵丹初成，便半途而废，归家从商。”
“每逢上元、中秋，必召琴师舞女大宴于庭。届时管弦齐鸣，欢饮达旦。就连院墙下也坐满前来听曲的百姓，数之多，况之盛，人可塞道。
“后来，临鸢遭难，哀鸿遍野。一日，杨毅在府中抚琴，忽有妖军突至。他当场拔剑出鞘，将琴一断为二，振袖大呼：
“国之将覆，琴瑟也哀！”
“从此弃商从军，精于修炼，终成一代临鸢名将。
“其女杨婉，自幼聪明伶俐，将家父一生事迹以乐音谱之，作一琴曲，名《山河赋》。”
十里香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只可惜，作这《山河赋》的将女杨婉，在几年前离奇失踪了。杨老将军曾委托仙门寻找，至今下落不明。”
花离不动声色，继续道：
“不知阅人无数的香姑娘可有线索？”
十里香咬紧下唇，沉默不语。
“是我唐突了，姑娘不必为难。”
花离掌心里灵流闪烁，化出一把琴来：
“不如，让我来将这《山河赋》奏与姑娘听。”
言罢，拢袖试弦：
铮铮似刀兵乱，伶伶慰沙场魂。铁马冰河弦上起，千里江山曲中闻。塞外风雪深。
国覆丝弦亦断，戎疆未感三春。驱逐鞑虏安天下，归来把酒叙旧尘……抱琴访故人。
一曲终了，十里香眸中明明灭灭，似有泪光。
花离拂袖一挥，灵力化形的古琴便又散作点点幽火，被他收于掌中。
“瞧姑娘的神色，倒像与此曲是旧相识。”
十里香摇头：“小女常年困于此地，往来俗子，为我姿容者众多，聆我琴音者寥寥。今闻仙君抚琴，以为知音，不禁喜极而泣下。”
纤柔睫羽驯顺低垂，瞧不出丝毫破绽。
狡猾。
花离却已印证心中猜想，拢了发丝起身：
“香姑娘心思细巧，险些瞒过在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张仵作验尸单，铺平在琴面上：
“可无论你藏得再好，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十里香见状，不自觉向后瑟缩了半寸。
“鸨母的死因是颈侧割裂，伤及通心大脉。伤口平滑，横切入颈。
“寻常刀剑刎颈，干净利落，不会造成挣扎的齿痕，与鸨母的伤口基本吻合。
“据目击者描述，凶手身形瘦小，高约六尺七寸。典狱司盘查了附近所有常佩刀剑的可疑之人，并无符合者。”
“于是，我又命仵作仔细查验，尸体的七窍内是否有瘀血，身上是否有灵流的痕迹。
“查验的结果，是在鸨母后颈发现大量木系灵流疗愈的痕迹，且眼底有轻微出血。也就是说，嬷娘的死因并非是被刀剑所伤，而是绞杀。
“凶手身怀灵力，抹去了绞索在后颈造成的伤痕，从而伪造出刎颈的假象。”
花离盯住十里香，指尖按上一根琴弦：
“香姑娘，这一切，我想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仙君就别调侃我了。”
十里香温婉一笑：
“小女不过是一卖身接客的青楼脂粉，手无缚鸡之力，又怎能轻易出入大狱，绞杀嬷娘呢？”
“看来是在下误会了。”花离以退为进，迂回道，“不过，香姑娘的琴艺精湛，在下倒有一事想要求教。”
“仙君请讲。”
“常年练琴之人，会在手上何处落茧？”
“自然是指尖和指腹。”十里香不假思索。
“那姑娘掌心里的茧，又是从何处得来？”
十里香闻言大惊：“仙君勿怪。早年家父以经商为生，小女幼时，常帮商队搬运货物。只可惜，后来经营不善，家道中落，才不得已到青楼谋生。”
“香姑娘言行淑良，遇事也十分冷静。较之商女，举手投足都更像是训练有素的修士。”
花离语气一沉：
“还是说，我应该称呼你为婉小姐呢？”
“……”
一阵死寂过后，十里香无可掩饰，低头承认道：
“仙君所言无差，我便是杨毅之女，《山河赋》的谱者，杨婉。”
“铜雀台鸨母，也是我亲手所杀。”
[撒花]好耶，终于把修文造成的两章空缺补完了，铜雀台副本的故事也接近尾声。
从明天起恢复隔日更，还是中午12:00，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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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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