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里香还是少女杨婉的时候,最爱独自一人弹琴。
自从爹爹弃商从军后,常年在外打仗,鲜少回家。维持生计的重担,就全落在了阿娘一人的身上。
好在阿娘性子坚毅强悍,一边带她逃难,一边重新打理起商铺,供她去仙门修习。
杨婉心疼阿娘辛苦,几次想回家帮忙,皆被阿娘严辞拒绝。
“婉儿啊,你学习经商,帮的只是阿娘一个;可要是像你爹一样修得灵力参军入伍,把妖寇赶出临鸢,救的可就是全天下的百姓。”
说这话时,阿娘正弯着腰,奋力将一箱一箱沉重的货物朝马车上搬。
城中又传来妖军进攻的消息,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在争分夺秒地转移货款。
店里雇佣的伙计早已四散逃难。仅凭阿娘一个妇人家,只能带走部分轻便的贵重货物,余下的大货箱连同铺房一起,只能忍痛舍弃。
杨婉怨恨爹爹的一走了之,也不喜欢阿娘每天累死累活,还天真地秉持着爹爹口中那些家国大义。
心中的委屈无从倾泻,她就坐下抚琴。
每当泠泠的琴音响起,她都能回想起从前过节时,爹爹在老家大宴宾客的情形。
钟鼓琴瑟,水袖翩飞。阿娘一身华服与爹爹同座,拎着酒壶斟酒,眉眼里都是笑意。
翌日,妖军入城,阿娘苦心经营的商铺被洗劫一空。除了爹爹劈裂的那把断琴,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
“阿娘,我不要再修炼了。我们走吧。”
“婉儿,阿娘和你说了多少遍。铺子没了,还可以重开。只要——”
“阿娘,别再自欺欺人了!”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爹他……根本就不在乎咱们娘俩的死活!”
“一派胡言!”
阿娘竟气得发抖,拽着她在爹爹的那把断琴前跪了一整夜。
“国之将覆,琴瑟也哀。”
“婉儿,你不要怪罪你爹。他虽然保护不了咱们家,可他保护的是临鸢的万家。
“远在千里之外,也有像你我一样的母女。你爹看见她们,便好似看见了我们,因此才愈发英勇地与妖军作战……
“阿娘要你记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后来,义军攻下大半国土,只待挥师北伐。爹爹杨毅也功成名就,加官进爵。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三月,倒春寒。爹爹在霏霏细雨中衣锦还乡,杨家在益阳一带,也从此成为了高门大户。
四月,满庭芳。杨婉在庭下弹琴,偶然结识了一位落榜书生。她不顾爹爹反对,与书生相爱,甚至有了夫妻之实。
七月,萤漫天。杨婉的身孕再也瞒不住,与书生私会的事,也被爹爹知晓。
“将门嫡女嫁给穷书生,你这是置为父的威严于何地?置杨家的名誉于何地!”杨毅指着她的鼻尖大发雷霆。
杨婉望着他冷笑。
当年劈琴劈出的家国大义,到头来不过被“名誉”二字填满心胸。
杨毅不同意这门婚事,又怕沦为益阳城里的笑柄,只好暗地招了书生做上门女婿,连婚宴都没办。
但杨婉不在乎,她喜欢丈夫的风雅温柔。比起爹爹虚伪的舍家报国,丈夫日日夜夜的陪伴才更能令她心安。
九月,枫叶红。阿娘因为操劳过度,生了场重病。爹爹请遍益阳的名医药修,终究无力回天。
腊月,凄霜残。阿娘的病情急转直下,在一个大寒日离开了人世。阿娘出殡后三日,杨婉的孩子意外早产。
四季往来更替,生死交织轮回。
她也要做阿娘了。
孩子不足月,体质孱弱,生命却顽强。杨婉与丈夫给她取名夏儿,小心翼翼、含辛茹苦地照料着她。
小丫头乖巧可爱,仿佛真如仲夏骄阳一般,驱散了阿娘重病去世后,长久以来笼罩在杨婉心头的阴霾。
她不再修炼,甚至连琴也很少弹了。
曾经握剑的手拿起了锅铲,在柴米油盐中经营起一个家。
夏儿第一次学会“阿娘,阿娘”地唤她时,她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杨婉怎么也不会想到,夏儿会在三岁那年离她而去。
不是疫病,不是灾祸,而是走失。
那日她与丈夫、爹爹在堂屋待客,转眼的功夫,夏儿便不见了。
他们寻遍了府中每一处,皆不见夏儿的踪影。向仙门呈上委托,也杳无音讯。
杨婉失魂落魄,逢人便打听女儿的下落。有街坊传言,刚刚收复的王城里鱼龙混杂,常有人做些拐卖小童的生意。
尽管只是讹传,也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杨婉欲赴王城寻子,却遭爹爹严辞拒绝。
“一个穷书生的孩子而已,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杨毅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既然孩子没了,不如趁早断了念想,逐他出门,找户更好的人家。”
杨婉确实断了念想,不是与丈夫,而是与爹爹。
“我可以不做将门嫡女,却不能不做夏儿的阿娘。”
于是,她同丈夫一起被赶出家门。两人典卖了首饰字画,携银两北上。
那时天下初定,到处悍匪横行。两人没走多远便遭抢劫。杨婉虽有灵力,却终究寡不敌众,和丈夫一起被押进了深山。
书生被钉在练刀的木桩上,吓破了胆,竟要将她拱手送给粗俗好色的匪头子当压寨夫人,恳求匪兵们饶自己一命。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杨婉冷笑着啐了他一口:“懦夫。”
后来,丈夫被匪兵当了练刀的活靶子。她则一边忍辱负重地做压寨夫人,一边寻找机会,偷走匪兵的财宝,逃出山寨。
余下的旅途,便只剩了杨婉一人。
云梦大雨阻道,蜀东饥民逃荒,昆仑巍峨难越……抵达王城时,她早已身无分文。
杨婉抱着客死他乡的决心,一边在王城的青楼楚馆里卖艺过活,一边向各路来客打听人贩子的行踪。
晚香、梨落,江月……花名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挂珠钗,披薄纱,将一切恶粉俗脂尽往脸上涂抹,全然已成了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
唯一未变的,是痛失爱女的执念。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年除夕,她遇到个遍览群芳的浪荡子,几杯酒下肚,便醉醺醺倒在她怀中夸夸其谈:
“姑娘……嗝……这般好才貌……在这小馆子里……委实屈才……”
杨婉苦笑:“小女是无家可归之人,不在此处讨日子,又有哪里肯收留呢?”
浪荡子闻言,嬉皮笑脸地吹嘘:
“当然是……铜雀台啊。那可是王城……不,天下第一的青楼!铜雀台的鸨母……用幼子祭神,生意……嗝……万年兴隆……
“爷爷我……拿捏着她祭品的渠道命脉……想让你当铜雀台花魁,也就……嗝……一句话!”
“铮!”
杨婉指下弦断,指尖渗出鲜血。
“你说什么?”她似一头失控的雌兽,掌心里奔涌出久违的灵力,将半截断弦勒入浪荡子颈中,“哪个铜雀台?”
“仙姑饶命……饶命!”浪荡子吓得瘫软,语无伦次地招供,“凤鸣大街……铜、铜雀台!”
“你都是从哪里贩卖的孩子?”
“大多是些……父母养不起的弃儿,也有拍花子——呃!”
为了从人贩口中套话,她已经尽可能保持冷静了。然而双手不听使唤,直将琴弦越缠越紧……
那人早已说不出话来,两眼外凸,奋力踢打她妄图挣开。
“咔嚓”一声轻响,弦丝勒入血肉,将喉管彻底绞断。
窒息得到了缓解,浪荡子大张着嘴想要呼吸,口鼻中污血齐喷。
他倒在榻上,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生息。
杨婉胸口剧烈起伏,掌心里沾满粘稠温热的暗红。她摔倒在尸体旁边,全身颤抖。
没有喜悦,也没有眼泪。
她杀了人。
“夏儿,阿娘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娘罪大恶极,要下地狱去了。”
杨婉捏着冰冷的琴弦,一圈,两圈,勒入自己颈间。
她坐在满地暗红中央。暗红如漩涡流动,里面浮现出丈夫的眼睛,夏儿的眼睛,爹爹和阿娘的眼睛。
阿娘在哭,夏儿在笑,爹爹和丈夫都沉默着,冰冷注视肮脏不堪的她。
是怜悯,是审判。
却让她的内心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平静。
她起身上弦,调音,用沾满血污的手,奏了一曲《山河赋》。
起先是慌乱的,完全不在曲调上,后来便逐渐沉稳,只偶尔出错。
曲终时,尾音干净肃杀,气定神闲。
当夜,一个名叫十里香的逃难琴女,叩响了铜雀台的大门。
鸨母见她皮相玲珑,琴艺精湛,恭谦有礼又温顺寡言,自然二话不说就收留了她。
那是杨婉第一次看清楚恶鬼的形状:
微胖的体态,油滑的皮肤,脸上总是带着慈爱或逢迎的笑。头发梳得整齐,鬓边簪了一朵纯白无暇的玉兰花。
和她一样有四肢五官,和她一样施脂涂粉。
恶鬼装人,往往比人还要像人。
杨婉更名改姓,在铜雀台安顿下来,一路坐到了花魁,也亲眼目睹了鸨母将幼童关在地下,像牲口一样献祭给神。
那不是神,是残灵。她也曾是仙门里的修士,见识过这种邪祟。
她用灵力追踪到鸨母关押祭品的地室,盘查出与黑袍人长达数年的契约。
她一边暗中照顾着孩子们,一边研究奇门遁甲,欲将鸨母的丑行公之于众。
她要为夏儿报仇。
那天,当阴暗地室的石门訇然大开时,在场所有妓子倌人都哭了。
仿佛里面关着的不是被拐卖、被抛弃的幼童,而是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她们,或逃荒流落街头,被强行从阿娘的怀抱里掳走;
或家徒四壁,被走投无路的爹娘亲手卖给恶鬼。
甚至有些和夏儿一样,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却因独自外出玩耍时没有护卫跟随,被拍花子的套了麻袋……
从此,一生的命运便被彻底改写。
“香姊姊,你是修过仙的,”一个花名春眠的姑娘道,“能不能改让我去献祭,换一个孩子的命?”
杨婉讶异回眸。
“是啊,香姊姊,”又有一人站出来,“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也愿意用自己来换他们。”
“唉,我们这辈子已经没盼头啦,不过是千人骑万人踏的烂命一条……但孩子们不一样。”
“不能让他们步我们的后尘。”
杨婉怔怔望着她们,耳畔响起一个温和又严厉的声音:
“婉儿,阿娘要你记住——”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当年阿娘这句话的含义。
不是为名利才高呼的家国大义,不是人云亦云的拯救苍生,而是人性之善中本就蕴藏的,共情怜悯之心。
孩子们中没有她的夏儿。孩子们却都是她的夏儿。
她要保护他们。
以一个母亲的名义。
几日后,一场场狸猫换太子在铜雀台的子时三更上演。
倌人妓子接连失踪,原本用来献祭的孩子们却安然无恙。
鸨母这下可慌了神,以为邪神发怒,连忙一纸委托递交仙门。
杨婉没想到自己会露马脚。
原因是当晚自愿献祭的小倌鸾儿,突然临阵反悔,连滚带爬地逃出死门,要去向嬷娘告发。
杨婉手起弦落,将他无声抹杀在厢房门前。不巧惊动了来查案的仙君,被迫与之交手。
三两式之后,杨婉自知不敌,抽身遁走。
不过,这位仙君倒没令她失望。
断八门,识童祭,收残灵。嬷娘锒铛入狱,幼子性命无忧。
杨婉淡淡地笑了。
她早已是双手染血的罪人,死后不得安息。
如今,铜雀台关押的孩子们也幸而得救,她便只剩了最后一件事——
手刃嬷娘。
她不愿将这恶鬼交给人间正道去处置,她要亲手拖着仇人下地狱,哪怕自己也万劫不复。
“夏儿,阿娘来给你报仇了。
“来生,你一定要去更好的人家啊,去一个能护你一辈子的好人家。
“阿娘这辈子杀了很多人,马上要成为恶鬼了。再有人敢欺负你,阿娘就算从地狱爬出来,也会保护好你的。
“阿娘永远都是你的阿娘……”
手中丝弦骤然收束,鸨母四肢痉挛,翻白的眼里晕开血渍。
灵力注入弦中,她听见皮肉割裂的声音,继而涌出满手的温热。
眼前再度被暗红的漩流所覆盖,可这次浮现出的,却不再是夏儿的眼睛。
是阿宽的、小玉的、柱子的……
小玉最爱吃绿豆糕,阿宽喜欢听故事,柱子前两天还吵着要拨浪鼓。
而那个总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胆子很小的姑娘,叫做囡囡。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太久,但她在他们的心目中,俨然已成了无可替代的“阿娘。”
杨婉回神,发现眼中竟蓄满泪水。
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如此的不舍……
有狱卒发现了鸨母尸体,带领大批人马朝这边赶来。
杨婉迅速用灵力掩盖鸨母后颈上的伤痕,伪造出被刀剑刎颈的假象,继而轻功脱身。
上天啊,就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还想继续做个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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