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积雪被往来马蹄踩成了污泥，混着街边摊贩泼出的残汤，在青石板上冻成了斑驳的冰壳。上官曦勒住马时，正见苏燕娘的笔墨铺卷着竹帘，门楣上悬着的“墨韵斋”木牌积了层薄雪，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铺子开着？”她有些意外。昨夜醉春楼那场闹剧，苏燕娘本该避避风头才是。
慕期之先下了马，伸手拂去她斗篷上的雪沫：“进去看看便知。”他指尖刚触到她的肩，就见铺子里探出个脑袋——不是苏燕娘，是个穿青布棉袄的小伙计，约莫十五六岁，眼神里带着怯生生的警惕。
“两位要买笔墨？”小伙计搓着手，声音发颤，“我家掌柜的……今儿一早回乡下了，铺子里只剩些寻常货色。”
上官曦没接话，径直走到柜台前。货架第三层摆着几锭墨，墨锭上印着“松烟”二字，边缘泛着淡淡的紫光——正是周尚书书房用的那种徽墨。她拿起一锭掂了掂，重量竟也分毫不差。“这墨是你家常用的货？”
小伙计眼神闪烁：“是……是掌柜的托人从徽州捎来的，说是上好的料子，专供官宦人家。”
“专供哪位官宦？”慕期之忽然开口，目光扫过小伙计冻得发红的耳根，“比如……户部的周尚书？”
小伙计猛地抬头，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嗒”掉在地上：“客官说笑了，小的……小的不认得什么尚书大人。”
上官曦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点墨渍，颜色比货架上的徽墨浅些，倒像是昨夜醉春楼账册上的墨迹。她忽然指向墙角的废纸篓：“那些废纸卖吗？我正好缺些纸团练字。”
小伙计脸色更白了，刚要摆手，慕期之已弯腰捡起最上面的一张。那是张揉皱的麻纸，上面用淡墨写着“北”字，笔画收尾处有个极轻的勾，和烧焦麻纸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这字是谁写的？”慕期之捏着纸角的手微微用力。
就在这时，后堂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小伙计像是被烫到般跳起来：“没什么！是……是猫打翻了砚台！”他转身要往后跑，却被慕期之伸手拦住。
“让开。”慕期之的声音里没带半分温度。
后堂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股熟悉的甜香——是醉春楼特有的桃花酿。上官曦推开门时，正见个穿灰布衫的汉子从后窗跳出去，腰间的佩刀撞在窗棂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追！”慕期之话音未落，人已冲了出去。
上官曦没动，她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里摆着半锭没磨完的徽墨，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热气，旁边压着张撕开的信封，信封一角印着朵金线梅花，和破庙里的锦缎布片上的纹样，连金线的走向都一模一样。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桌下的木箱。箱子没锁，里面堆着些旧账本，最上面那本的封皮，竟和醉春楼地窖里找到的账册材质相同。她抽出账本翻开，里面的字迹忽然让她呼吸一滞——那是父亲上官侍郎的笔迹，记录着去年冬天的几笔“药材采买”，数额大得惊人，末尾同样画着梅花记号。
“找到了吗？”慕期之回来时，披风上沾着些草屑，“人跑了，但掉了这个。”他摊开手心，是枚青铜制的哨子，上面刻着“京畿卫”三个字。
上官曦把账本递给他，指尖还在发颤：“我父亲……怎么会和这些事扯上关系？”
慕期之翻看账本时，目光忽然停在“三月初三”那笔账上。采买的药材里，有味“血竭”，是治刀伤的特效药，寻常人家根本用不上。“三月初三，北狄边境换防。”他合上账本，“这批药材，恐怕不是给人治病的。”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铃铛声。上官曦抬头，看见个穿绿袄的小姑娘从铺子前经过，手里摇着串银铃，铃铛的样式竟和她袖口的银链极为相似。小姑娘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冲她笑了笑，露出颗小虎牙。
“那是王记布庄的丫头。”小伙计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方才……方才是京畿卫的人逼我撒谎，他们说，要是敢把掌柜的被带走的事说出去，就……就烧了铺子……”
“苏燕娘被带走了？”上官曦追问，“被谁带走的？”
“是……是个戴玉扳指的大人，”小伙计指着账本上的梅花记号，“他说，只要交出这个记号的账册，就放了掌柜的。”
慕期之忽然走到货架前，拿起那锭徽墨掂了掂，又放回原位。他指腹沾了点墨粉，在指尖搓了搓：“这墨是假的。”
“假的？”上官曦愣住。
“真的徽墨磨出的墨粉发滑，这锭却发涩。”他看向小伙计，“你家掌柜的，是不是常用真墨写字，却把假墨摆在外面？”
小伙计点头如捣蒜：“是！掌柜的说，真墨要留给‘自己人’用，外面这些……是给不懂行的看的。”
“自己人？”上官曦忽然想起苏燕娘那半枚青铜爵，“她有没有说过，什么人算自己人？”
“她说……”小伙计挠了挠头，“说看袖口就行。”
袖口？上官曦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银链，慕期之也低头看了眼她的袖口。就在这时，后堂的窗纸忽然被什么东西戳破，飞进来个纸团。
纸团里裹着片干枯的梅瓣，梅瓣背面写着三个字：“西苑见。”
字迹是苏燕娘的，和她昨夜在醉春楼递纸条的笔迹完全一致。
慕期之看向窗外，那穿绿袄的小姑娘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串银铃在风中的余响，像谁在暗处发出的召唤。他忽然想起破庙里那截断墙后的眼睛，还有那抹和上官曦同款的银链反光。
“去西苑。”上官曦将梅瓣塞进袖中，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苏燕娘在等我们。”
两人刚走出墨韵斋，就见街角的茶摊上，个戴帷帽的女子正低头喝茶。风吹起她的帷帽轻纱，露出半截宝蓝色的衣袖，上面绣着半朵金线梅花——和账册、布片、信封上的记号，终于凑成了一朵完整的。
女子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端起茶碗的手顿了顿，随即起身走进巷弄。她腰间的玉佩撞出清脆的声响，像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慕期之与上官曦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腰间的刀。西苑是皇家禁地，此刻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但他们都清楚，那朵完整的梅花背后，藏着的不仅是周尚书的死因，或许还有上官侍郎与北狄军饷的秘密。
马蹄声再次踏碎西市的喧嚣，朝着皇城以西的方向疾驰而去。谁也没注意，墨韵斋的屋檐下，那串被小伙计捡起来的银铃，正随着风轻轻摇晃，铃心刻着的“曦”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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