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门将领命,转身率众士兵离去。
阿那珠环抱姊姊的肩膀,仍在抽泣,刺史入得门来,低头向二人一看,正正瞧见幼尸,顿时惊愣在原地,回过神,便快步向妻子走去,紧握她血腥未凉的手。
辛拓自然也瞧见了雉儿的尸身,他抬眼望向崔宜。崔宜远远地盯着孩尸,两只缠满布带的手互抓着手肘,脸上全是失神的茫然。她想,如果雉儿没有抹铅粉,黄庭教还会杀他么?或许,他们想杀的,只是一个贺兰夫人看重的人,一个和他们不同的人,无论这个人是谁的孩子,生得什么模样。
门外脚步一轻一重,她缓缓回神,抬眼去看。衙吏夹押中,少姜拖着伤腿,挪入厅中。
“你去看。”对着少姜,贺兰夫人把手向雉儿的尸身一指。
来的路上,少姜便已猜到雉儿凶多吉少,心中早已做了坏打算,可看到孩尸的那一刻,她仍是浑身一震,侧开脸去,紧闭上了眼。
贺兰目光钉住她,手中的刀又扬了起来。
“居士不可!”见贺兰的刀向少姜纤长的后颈斩去,崔宜骇得魂飞天外,箭步冲上来,两只手牢牢把住贺兰的腕,止住那一道青芒下落,她急道,“居士三思!少姜熟知黄庭内情,居士若想尽快把他们一网打尽,不能没有她!”
对上贺兰血丝遍布的眼,她不禁瑟缩了一下,转而去摇撼少姜的手臂:“现在雉儿没了,难道你还要藏匿黄庭那帮恶徒?!”
“北城义阳门里西五坊第四户,”刀锋离后颈不过两三寸,身穿囚衣的女郎并未回头,而是慢慢蹲下,去握孩尸冰冷的小手,“叩门六下,地水师,三短叩,一短一长一短叩。再去观桥街贾家宅旁,你们能寻到想要的人。”
崔宜正待问少姜,她给出的是谁,辛拓已向刺史行了个礼,唤起属官:“把犬牵来,去打猎了。”
崔宜驱两步上前,扶住辛拓的手腕,忡忡的,她低声道:“只怕不好对付,将军你当心点儿。”
阿那姊妹已抱孩童的尸身离开,刺史踌躇片刻,仍去州衙中处理庶务,仆侍们拎入清水,浇洗地上血迹,也有侍从上前,跪坐一旁,把布巾在水中打湿,替主母一根根搓净指上血污。
布巾浸回水中,水红了大半。血水倒映少姜苍白的脸。她跪在厅正中,交握着手,低垂着头,一尊沉思的白玉像。
清扫的仆侍退去,厅中又陷入旷久的静。
只剩等待。
日影一寸一寸缩短,午时过后,又一寸一寸吐长。
时间重压,无人能受住,跪住的人仿佛冰一样,额上滴下冷汗,背上衣衫全为汗水浸透。
有蚊蝇飞来,嗡嗡的,歇在砖的血气里,又歇来人的腮上。
外出的人是在黄昏归来的,门外,晚云浓烈,遥遥的,听见几声犬吠,崔宜张目去望。马蹄“嗒”、“嗒”,一声一声叩在砖石上,落在厅门前,几个响鼻,无声了。
年轻的戍主挽着缰绳,颊上点点,溅的都是鲜血,身后,马鞍上仆着一具尸身,血未干涸,仍顺着手臂下淌,尸体腕上扎着布带,吸饱了血,是乌浓的红。属官牵着黑犬,隔一步跟着。
听到响动,少姜缓缓地直起来,她扭颈回看,目光落在马背尸身上,又一动不动了。
崔宜立起,心中不安,迟迟不敢迈步去看。
属官掣过尸身手臂,屈膝,拖扛上肩背,随辛拓向厅内走。“黄庭教十二天师,第七位,”辛拓在少姜身畔站定,自尸胸口拔出钢刺,在护腕上别去血迹,插回鞘中,向贺兰夫人拱手,“恒正。”
“砰”,尸身被弃在地上,撞一声闷响。
恒正——少姜给出的去向,是恒正的藏身地!一时,崔宜喘不上气,浑身忍不住发抖,她看向少姜。
血一样的残阳,囚衣下,女郎双手扶膝,依然静跪着,腿边,是替她在树上结绳、写血书搭救、与她兄妹相称的同门的尸首。
屏风下,刺史府上的主母扫一眼尸身,冷问:“只有一人?”
崔宜仍是不忍,要为少姜辩解,少姜却已伏拜在地,“夫人,”她声音嘶哑,“倘若州衙能应允我一桩事,这便只是第一人。”
“你以为,你还能同我讨价还价?”
她没有迟疑,径直把话顶上来:“恳请州衙下令,招安我教中愿意归附官府之人。”
“招安?我只恨不能杀尽你们!”
“此次夜袭,只是少数几人的谋划,我教广大信众并不知情,”一天未曾进水食,少姜依旧神思清明,“兼之,我教十万信众,州衙未必能杀尽,不如由我拟写天师之令,召信众归降,分而化之,州衙再严惩余下的反逆之人。”
看着伏跪在地的少姜,崔宜神色复杂。一条计策,既护且杀,残忍,圆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另外一条出路。这个主意,究竟在她脑中盘桓了多久?是早有预谋,还是迫不得已?
可贺兰却重新掇起刀来,她跨越长案,走过去,刀尖对准女囚眉心:“图穷匕见了?趁着雉儿的死,只交来一人,便胆敢要挟州衙?”
眼见谈入死局,崔宜前迈一步,暗暗着急:贺兰夫人不知少姜与恒正的交情,无法懂得少姜的决烈,以为她还一心想要逃脱。
“胡少姜,”心念一动,计上心头,崔宜高叱一声,“恒正是你的师兄,在教中处处回护你,你落难,他冒险来救,你身陷囹圄,他放血陈词,拖延刑期,你便是这么报答他的?”把手一指地上僵冷的尸首,越说,她的心也越寒,牙齿忍不住格愣愣打颤:“你向州衙投诚,却出卖他,天良何在?!”
缓缓的,少姜支起身来。胸口离刀尖不过数寸,侧过脸,她垂目,凝看那具尸身。崔宜咬紧了牙,心说,胡二娘子,你不是最擅长做戏了么?只要演给贺兰夫人看,叫她明白恒正并非寻常教众,明白你们之间情谊尚存,或许她能理会你的苦心。
“道长,”谁知,少姜抬脸看向的,却是她,“你在狱中说,乔娘子与雉儿因我而丧生,我本该偿命,可师兄因救我写下血书,错杀了乔娘子;来劫狱,害雉儿被掳。或许师兄与我同罪,或许,他能代我偿命。我太怕死,所以供出了他。”
眼前一阵晕眩,崔宜错愕,盯着她的脸,那张脸苍冷、倦怠,似真似幻,水碎了,万千波光,镜裂了,影影绰绰,而后,又静下来,凝回来,重新拢回眼前这张干枯的面孔,为箭疮所折磨,受了月余拘押的,一个年轻女囚的面孔。
女囚又看回尸身,说:“恒正师兄待我极好。他以为我会感恩戴德。可我不会,我忌恨他。我在教中掌管的事务不多,多数时候,只是教化一个小山村。我很用心,我教孩童们写字,为村人采药,演排百戏以娱众。我扮的是神仙,受人的香火,自然要为人祈福禳灾。
“我本以为,只要做得够用心,就能得人敬重,可恒正师兄一来,我才发觉,有人只需几句话,便能使人心悦诚服,死心塌地,即便他是叫人去送死。我想,活更多的人,不才是对的么?我是对的,为何无人听从我,反而愿为了他去死?”
她抬睫,顺着刀脊,定定看入面前昔日凤凰台女官的双眼:“夫人,我是对的,是善的,我做了这么多,凭什么无人感念?凭什么不能与他一般,坐上天师之位?”
怨毒的话,从青白的双唇里吐出,却还是轻柔、贞定的。崔宜听得头皮发紧,一刹那,便想起贺兰夫人寝居中的书架,那排排列列的水经、农经。
刀尖也震颤了,贺兰夫人退后一步,向来冷定的面色,终于绽破一线惊恐:“你胡说八道什么?”
少姜向前膝行一步,刀尖抵回心口:“我与州衙过节,搅扰贵府清净,实是不假,可我也是为了阻拦教中天师行刺,期间,我可曾害得一人性命?夫人试想,若是我为天师,乔娘子、雉儿这等无辜之人,可还会沦为牺牲?”
冷凉的夜色爬上她的衣角,如苍蓝的、无声的火:“我本是义安胡庄二娘,在场的辛戍主、道婴道长,皆知我底细,也知我如今身在黄庭,究竟是亲吴拒冯,还是身不由己。夫人再试想,若是我主黄庭之事,我教岂还会囿于胡汉之别,图谋反逆之举?”
她抬手,握住冷硬的刀脊:“我今在此立誓,若州衙肯开恩招安黄庭教众,我教众必定不惜此身,赴汤蹈火,为州衙所驱策。州衙如不能全信,尽可遣人监看,若来日,我有违今日之誓,夫人再用这柄刀斩下我的首级不迟。”
“呲啦”,刀尖砸上砖石,拖出一条长痕。崔宜从未见贺兰夫人如此震怒,“滚,”把手指向门外,她双眼赤红,筋骨在皮肉下错动,眉目间全是厌憎,“无耻之辈——滚回你的牢里!”
少姜垂下眼,再伏拜。她缓缓支起身,揉打双腿,撑着手,艰难地独自站起,踉跄两下,终于站稳,不再看地上尸首一眼,转过身,一跛一跛,向门外挪去了。
少姜的竞选宣言。
(我的文有规矩不杀小女孩,所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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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云山出新流(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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