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发生后已过去数周,除却依旧在秘密调查的相关人员,其他人们似乎早已忘了这场多日前的意外。
在百年间的洗礼下,秩序与安定还是更多的占据于人类重新铸就的家园中,时不时发生的动荡和插曲,对逐渐习惯了和平的普通人而言,似乎也只是某些冲刷沙滩、无法拒绝的海潮。当世界再次安静时,更多的人只会习以为常的遗忘,只有真正受到伤害的人才会长久地记得那些凿穿礁石的潮水。
梅尔在宋珉温和但强硬地要求下重新接受了医疗组的治疗,新伤加旧伤,以至于白魏看着手上的数据屏,真诚地询问他是不是嫌命长。
好吧,他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太健康。
除却外在的伤口,那些繁杂的噩梦总是久久徘徊于梅尔的脑海。尤其是不久前的那次任务重伤后,他几乎每日都在黑虫的嘶吼与人们的哭喊中惊醒。
汗水浸湿衣衫,记忆的最后永远是任秋回望的目光,北潇高声喊着“快走”,猛地将他推出灯塔。杨雪晴的身影已经没入黑暗的地下室,再也看不清,灯塔背后是巨大的异变黑虫破土而出,爆炸声和嘶吼声交叠,震得梅尔头晕目眩。
冲击力将他撞向身后的树林,骨折的刺痛也没能掩盖血液飙升带来的冲动,喉咙干涩,像吞下刀子般泛着血腥气,梅尔在无数次的梦境中艰难而固执地爬向那片熊熊火海,又被很快赶来的其他人拉走。
直到赶来支援的同伴将他残破的身躯拽上救援车,那个他不敢正视的念头终于在梅尔的大脑中炸响:
——他将再次一无所有。
这是个几近可怖的事实,而这一切都远不如此刻通讯器对面的声音更加令人胆战。
梅尔听见了自己鼓动的心跳。
“……小梅,很抱歉休息日打扰你,但我想……这件事你应当知情,”宋珉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电流声,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姜余回来了。”
耳畔嘈杂的交谈声、设备的滴滴声都在一瞬间凝滞,只有通讯器那头温和的男声愈发清晰:
“——他因联合敌对组织,私自培育特殊黑虫,并导致两年前的雾城灯塔爆炸事件和后期异变种诞生,以叛党罪被扣押,现在关押在高级监禁室。”
「巢」的监察部大楼位于执行官办公楼的背后,连接着孤岛监狱的唯一入口。
梅尔已经许久未曾踏足这里了。
直到厚重的罪证书放在面前,他终于从巨大的荒谬感中回过神来。
相当全面的文书,标准到可以挂在监察部或者文职部的大门上当作新人的记录参考。
“……这未免太过巧合了。”
良久,梅尔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要什么来什么,追着啃都没这么快的。”
“我也觉得疑点重重,”宋珉深深皱起眉头:
“但是……这本罪状书的每一条都证据确凿,无可指摘。”
——甚至图文并茂。
“调查组已经核查过其中的细节,句句属实,没有作假痕迹,”他的声音顿了顿,而后轻声道:
“……姜余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
长久的沉默凝结于这间狭窄的办公室里。
“他是怎么回来的?”
宋珉无意识地转动着指尖的圆珠笔,轻叹了口气:
“是NEWBORN的人出卖了他。他们称可以交出制造异变种和造成混乱的‘元凶’,代价是提供他们所需要的药剂与资源——否则他们会带着南板块的两座城区一起送上份‘大礼’。”
“姜余没有任何反抗,并主动供认一切罪行。”
梅尔只觉得大脑中嗡鸣一声,似乎有许多声音穿行而过,夹带着光怪陆离的画面和破碎的记忆不断击打着头脑,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雾城时的日子,那些过往的记忆里,姜余曾靠在委托所的窗边,不急不慢地包扎新添的伤口,那道温和的甚至有些疲惫的声音便随着夜风传了过来。
霓虹灯闪烁的光影中,他漫不经心地笑着问道:
“当初见到你在教堂做学徒,你是神教信徒?”
“不是,”年少时的梅尔,婴儿蓝色的眼眸中带着一种近似空白的直白,但那目光中不含有任何情感,以至于在黑暗中显露出几分原始的——更贴近他真实模样的阴沉和漠然:
“我只是在观察他们。神父告诉我,神创造了众生,不过教堂中真正信神的人却似乎并不多。”
“那就对了,”姜余唇边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只是含着,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带着一点笑意:
“他们只是在躲避雾城每月要上交的功绩点,顺便逃避一下现实。”
梅尔平淡的语气中似乎有些几分意外:
“成为教徒就可以不上交功绩点吗。”
“准确来说——是那位被蒙在鼓里又不太聪明的老神父在替他们负重前行,”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那是雾城的中央教堂,学徒的名额可是相当有限的,你真的觉得留在那里的都是真正的可怜人?”
“……你说的对,”梅尔微微愣神,而后平静道:
“——对于‘人’,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姜余却短促地笑了声:
“学这些干什么,有这个功夫,不如来跟我学点防身的战斗技巧,你既然加入了委托所,以后有的是要用的时候。”
他慢吞吞伸了个懒腰,走到门边,转头看见梅尔还站在原地没动,微微扬起眉:
“傻站着干嘛呢?单凭你现在的三脚猫功夫——我的医疗卡会被你刷爆的。”
“抱歉。”
“哎——”姜余似乎被逗笑了,简短地评价道:
“呆子。”
年少时的梅尔生活在雾城的乱巷,一身手法大都靠经验和蛮力,就像姜余说的那样,梅尔的确聪明,能够在一次次委托中自己摸索到少挨打受伤的方法,但这条路终究有点太考验医药费了。所以从他决定跟随姜余学习开始,这个人的身影就不可避免的出现在他的道路尽头。
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梅尔更像一只游荡的灵魂,阴沉、安静、对目之所及充满戒备与冷漠,且不信任任何人。
为了逃离那片土地,他曾付出了“自我”,这是自由的代价。
千千万的书籍无法告诉他“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模样,只有鲜活的生命,只有走在梅尔身侧的那些亲人、朋友,能指引他真正活着的样子。
而那场爆炸后,梅尔的世界只留下一个人间蒸发的姜余。他并不是必需要依靠谁才能活下去,只是作为群居动物的本能,经历生死,几经波折,感受过温暖的灵魂总是更难捱过孤独的寒冬。
雾城中央教堂那位盲眼的老神父曾告诉他,过分看重感情的人,往往会在前行的道路上伤痕累累,因为命运与人性总是复杂多变的,而浓重的情感会使行刑者梦魇,使攀登者畏惧。
但梅尔并不认为这是坏事。
他曾感受过浓墨重彩的世界,又在那场意外后重新归于宁静和空白。只是感受过,便再难遗忘它落在心脏时鲜活的重量。
情感或许是胜利者的枷锁,但梅尔本就无意于所谓地位与权利,他所追寻的始终是自由与和平之道,和为了那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努力,直到两年前起义军出现,灯塔爆炸,他便多了一条为查清真相而久久无法散去的执念。
此时此刻,手中厚重的罪证书将这场惨剧的源头摆在眼前,梅尔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他的判决会是什么?”
宋珉抬起眼眸,像是犹豫了许久。
“……你知道的,组织对于残害同胞,勾结外敌的问题一向非常严苛,更何况他造成了异变黑虫的诞生和许多牺牲,这些损失是不可逆的,”他沉稳的声音传来:
“死刑,他逃不掉。”
梅尔始终知道,按照那个人的性格,他的终点必然是不平凡的。
但他从未想过,姜余会走到这样一个罄竹难书的地步。一行行,一件件,细数着他的罪孽,丝毫不留余地,让他连寻找到一丝疑点的机会都没有。
——那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他们曾经比肩共饮的朋友。
一年前不声不响、毫无征兆的失踪,任凭他们用尽各种手段、各条人脉都联系不到,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次得到消息时这人就已经成了组织秘密逮捕的死刑犯,梅尔甚至开始思考他在这一年里被邪教洗脑了的可能性。
他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按在罪证书上的指节微微泛白,昭示着此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宋珉轻声道:
“你要去看看他么?”
—————
———「*是否闯入审讯室」———
年少时的梅尔身上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意,像不知如何遮掩尖刺的兽,以“黑鸟”的名字于黑色交易中游走,以教堂学徒的身份悄然生长在老城区的角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在十七岁那年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所以在那一刻,梅尔即将崩裂的声音又被理智拉回,只能化为死死攥紧他衣领的双手和一声低哑的,不知在为什么而愤怒的嘶喊:
“——姜余!”
审讯桌上的投影石被撞掉,当的一声滚落在地上。
“等等,梅尔——!”
“……我的天,拦住他!”
众人惊愕不已,负责审讯的成员猛地窜起来,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她按照规定宣读完对犯罪者的判决后,只是短短的一瞬,站在众人身侧、始终安静沉默的青年忽然暴动起来,毫无征兆地撞开审讯室与观察室之间的那扇小门,冲入房中,死死揪住了姜余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大半个身子提起。
审讯桌上的镣铐锁住姜余的双手,使他无法动弹,伴随着梅尔的动作,金属铐在他手背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
梅尔余下的话却生生堵在喉中,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在眼前放大,琥珀色的桃花眼依旧是看石头都多情的模样,让他有一刻还以为,在里面看到了某种能称之为无措的情绪。
很快,一瞬的惊愕自那人眼中褪去。
姜余看着他,忽然很轻的笑了。
“小梅,”他像是这十年来惯常的模样,用甚至能称之为随意地语调慢慢道:
“……脸色有点糟啊。”
两张毫不相干又如此相像的面容相对,一张疲惫不堪,一张遍布伤痕,说不清到底是谁要更狼狈一些。
梅尔沉默地盯着他,方才一瞬间汹涌的情绪已在几乎诡异的速度下收敛,他松开了手,缓缓直起身,墨色的眼眸重新恢复平静,黑沉沉地注视着,如同在看一块陈旧的墙皮。
他轻轻压下一口气。
那些变数不过是一晃神,就仿佛刚才冲动与失控的不是他。
反应过来的成员迅速进入这间逼仄的审讯室,一人架住他的胳膊,一人按住他的手,将梅尔向外拉去。
拉着他的某个扎着马尾的成员皱眉急道:
“梅尔!真是乱来,违规是要受处罚的!还好没有外人……快出去!”
然而,那道消瘦的身形只是在拉扯间晃了晃,而后像失去了枝干的花束与被海水冲散的沙堡那样,毫无征兆的、干瘪的、直直的瘫倒下去。
“——梅尔!?”
“……天呐,他的脸色——!”
“心率不齐,呼吸困难……快去呼叫医疗组!”
———————
在这片红棺与异能者共生的土地上,时时刻刻都在诞生着新的特殊能力者,这是废土之下的自然法则,是人类的一种「进化」。
然而,有进化,就有抵制和反抗进化的人群。
——雾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片宗教与自由交融的城区发展的也算先进,但其中的居民可以称得上一句鱼龙混杂,居住着一群厌恶并抵触异能的普通原住民们,他们相当排外,只认同自己的治安组织,宁可用自己用刀枪和上级分配的特殊异能者去清理黑虫和红棺,也拒绝任何外界异能者的进入与帮助,过着除此之外,同其他城区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生活。
——这样的抵制情绪在大多数人眼中,几乎能称得上是固执与古板的。毕竟特殊能力者的出现是必然的,在这条时代前进的洪流中,抵抗它无疑是一种倒退。
而异能者之所以能被安排为守城人,就是因为他们那些具备攻击性的能力,可以大大提高对黑虫的清理效率,并减少没必要的伤亡,但若全靠普通人自己动手,则会造成许多本可以避免的牺牲。
雾城在历史上一共更换过三十二名守城人,其中十四名接任到更换的间隔不到半月,都是在被当地居民,尤其是老城区的居民发现后,遭遇了明显的排斥和抗拒。
于是,在又一个新接任的守城人发回信息,表示工作收到阻碍,无法顺利开展后,上级想起了一个似乎再合适不过的人。
——姜余。
他们也就是在那时相遇的。
彼时,姜余刚过完23岁生日。
混沌的思绪在脑中盘旋,过往的记忆搅动着,让梅尔感到头晕目眩。
灵魂在飘飘荡荡中似乎终于找到了落点,缓缓回归躯壳,耳畔模糊的交流声也由此逐渐变得清晰。
床边监测仪的红光一闪一闪,伴随着有节奏的嘀嗒声,周遭除却压低了的交谈,一片寂静。
“……白魏,这次真是麻烦你了。我也没想到会临时加派病人……”
另一道平静沉稳的女声响起:
“没事,他在我这儿算是老熟人了,前不久那场围剿案里他有参与,重伤的那场手术就是我接手的,这次估计还是之前受伤的后遗症,问题不大。”
对方的声音中显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你接诊过的成员,难怪我看你很熟悉他情况的样子,那这后面……”
被称作白魏的年轻女性了然道:
“你去忙吧,他的后续情况我来跟进就好。”
“幸苦你,哎,前不久异变种那事之后医疗组添进来不少伤者,人手真是告急了……”
呼叫器滴滴两声,方才说话的那名成员匆匆说了句什么,打了个招呼便很快跑走了。
白魏转过身,看见了正微微撑起身的青年。
他的面色可以称得上一句惨白,额前的墨发垂落,叫人看不清神色,随着动作能显出优美的手臂曲线,并不是寻常病患那样的单薄,而有着明显的、属于特勤部的训练与战斗痕迹。
“醒了?”
梅尔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输液管,微微愣神,抬眼看去,面前年轻的女性身着后勤部的白色制服,眉眼淡漠疏离,束着低马尾,胸口的铭牌上刻着她的名字:「白魏」。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记录板,又走上前来调动了一下输液瓶,声如冷泉,但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心率总算稳定了,300的葡萄糖,吊完之前在这休息吧。”
白魏伸手示意他把胳膊递过去,检查了一下针头和旁边检测心率的仪器,又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我是白魏,以前是研究部成员,后来人手不够,我就来了医疗组帮忙,”她简短地说明了一下,又补充道:
“你前几次恢复治疗都是我负责的,应该对我还有点印象。”
“……?”梅尔微微愣神。
如果他没有神经错乱的话——作为医疗组的常客,他们好像是认识的。
但梅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面对眼下古怪的情况只是保持了沉默。
“资料显示,你重伤后大脑产生了短暂的紧急封闭,导致部分记忆短缺,”白魏并没有管对方的反应,自顾自滑动着面板:
“许久不见,你现在恢复的如何?能大概判断出是哪些部分的记忆受到了影响吗。”
午后的微风吹入房中,薄薄的窗帘被撩起又垂落。
梅尔望向窗外寂静的天幕与楼下行色匆匆的成员们,大脑在那些断断续续的回忆中生涩地运转。
数月前的那次任务,本质上应该是护送物资运输,和清理一群在运输线上虎视眈眈的地下组织,只是没想到在护送途中遇到了异变种黑虫……
那家伙的实力似乎相当不容小觑……是了,他之所以确定德安城的异变种能力收到了压制,一大重要原因正是在此——他应当见识过异变种真正的力量。
断断续续的抽痛压迫着他的大脑,梅尔紧皱眉头,下意识绷紧身体,不受控制的弯下腰去,手摁在太阳穴上,能清晰感受到突突直跳的血管。
他记得自己重伤前……应当是见到了什么的,无论是东西……还是人。
“好了,”白魏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将梅尔即将崩塌的思绪骤然拉回。她走上前将面板上的数据传到病床的纪录板上:
“想不起来就不要逼迫自己去刨根问底,你伤的比较严重,能活过来都已经是奇迹了。淤血压迫神经,一时半会记不起来东西都是正常的,恢复几天就好了。”
寂静的病房里,一道清澈却透着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他还活着吗。”
白魏输入信息的指尖微顿。
青年似是抬眸看了他一眼,梅尔没能捕捉到那目光中转瞬即逝的意味。
“‘他’?你师父吗,你和他吵架了?”
“……什么?”
“不然忽然问他活没活着,我还以为你们又在闹脾气,”白魏的声音平静无波:
“他前几日结束秘密任务回到基地之后,不是早就又被召回参与高级任务了吗。没告诉你?”
是了,姜余在基地中算是有点名声的那一类——毕竟是没有异能,全靠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和能力杀上基地执行官之位的人,在「巢」中小有名气,再加上他弄出来的异变黑虫还没有被完全解决,雾城现在还是磁场紊乱的状态,所以他叛变后,上级为了安抚成员和民众,全面封锁了消息,统一称作是参与了高级机密任务,只有少部分人知晓内情。
梅尔微微愣神,最终也只是应了一声:
“……嗯。”
下一刻,两声铃响,病房的大门忽然被打开。
是之前在审讯室见过的那名监察部组长——温加。
她身着深蓝色制服,盘着丸子头,相貌平和,礼貌地冲着白魏点了点头:
“梅尔休息的怎么样?佟执行官找他。”
“还行,但是最好多休养一段时间,暂时不能太持续的接受战斗,”后者看了一眼面板道:
“没想到佟执行官回来的这么早。”
“是啊,”温加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真是够踩点的……”
“也差不多吊完了,”白魏调动输液瓶,替梅尔简单处理完针口:
“——既然有事,就先去吧。”
*梅尔是相当重感情的人,这跟他的经历有关,他对“情感”有着极为直白的追寻
这是他的闪光点,也会是致命的弱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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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姜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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