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二十三）
叶别风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进房间，安置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依旧昏迷不醒。
众人离开后，苏却站在床边看了片刻，宋停则抱臂靠在一旁的墙边，眼神晦暗不明。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叫喊，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更大的喧哗。
“门口那团东西是什么？”
“好像是人……是不是张山起？”
“真的是他……他这是怎么了？”
“他受伤很严重！快！”
苏却与宋停对视一眼，立刻转身出了房间，快步走向楼梯。
刚下得几步台阶，大堂内的景象便映入眼帘。
张山起面朝下趴在地上，背部遍布着伤口，衣衫已破破烂烂，被大片血液浸透，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
他身体微微抽搐着，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
而原本神出鬼没的掌柜，正破天荒地站在账台。
他双手拢在袖中，一双无光的眼睛似看非看，仿佛投向混乱，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影。
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宋停对掌柜大闹一场起了作用，还是掌柜预知到了事态的发展，今日的晚餐是放在每个人的房间里的，不仅菜色好了一点点，还多了一瓶伤药粉。
变化不止于此。
或许是苏却今日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众人觉得昨晚在戚时晴死时，还依然刻板地遵守日程，导致错过了可能抓凶手的最佳时机。
今日返回客栈后，多数人竟都还留在堂中，未曾立刻回房。
眼下，这才有了足够的人手，应对这接连不断的突发状况。
林无岩早已蹲在张山起身旁，手法熟练地用布条按住他背上严重的几处伤口试图止血。
关记秋拿着伤药粉站在一旁，担忧却又镇定地协助林无岩，及时递上所需物品。
段春音和陶雨竹各自端水，寻布，亦是上上下下忙碌着。
楚念来胆小，宁剑书话少，杨季野怒气未消。
只此三人单独回了房间。
李长宥和李共川兄弟二人，则安然坐在离掌柜最近的一张方桌旁，喝着桌上那不知摆放了多久的茶水，自顾自地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漠然。
他们既未去关心叶别风，也未来照顾张山起，是完全置身事外的看客，好像所有人的生死已经与他们无关。
只有孟兰红，独自站在楼梯下方，眼神犹豫地望着正从楼上下来的苏却，似乎有话要说。
苏却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你有何事？”
孟兰红看了苏却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苏公子……有，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她用力抠着自己的手指：“客栈里的第一个晚上，都是没有蜡烛的，漆黑一片。随后每一天回来，房中都会备好蜡烛，而且……只要没有意外，入夜后它们都会自己亮起来。”
“嗯，我知道。”苏却点头。
孟兰红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今晚，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康大化的房间是黑着的……而且，我留意了好久……都不曾，不曾看见他回来……”
宋停立刻提醒她：“苏却，这是不是……”。
苏却肯定道：“是。”
康大化个子不矮，身形不瘦，行动上也不是敏捷灵活之人。
所以他绝对不会是那个袭击的黑衣人。
这个天色还没回来的话，已经基本上可以确认死亡。
而最可能的死因，就是黑衣人袭击苏却失败，觉得自己任务无望，只能先杀一个保命。
苏却推测，黑衣人在自己这一侧的可能性很大。
因为对面书斋楼，经过秦玉奇坠楼和林无岩的身份确认后，值得怀疑的人选已然不多。
如果双凶都在对面，那么两人碰面明确身份的可能性极大。合计一番后，无论如何要拼尽一切先把书身份的苏却先杀了，对他们来说才是百利无害之事。
即使要分工找出其他书图案的持有者，也必然是苏却死了之后的事。
“来个人搭把手吧。”林无岩的声音打断了苏却的思绪，“不能让张兄一直趴在地上，得把他抬到房间里去休息，这里太冷，伤口也容易沾上脏东西，不利于恢复。”
宋停站在那里看了一圈，心中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去碰任何与叶别风相关之人。
李家兄弟是肯定指望不上的，他们旁若无人，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剩下的，除了正在忙碌的林无岩，便只有关记秋、段春音、陶雨竹、孟兰红和……苏却。
清一色的……女子。
可是……
他想了想苏却的脾气，自己的脖子感觉有几分紧，又看了看她身上的伤……
除了他能上，还有谁？
果不其然，苏却本欲伸手过来，被宋停拦下。
宋停道：“你不如去看看叶别风醒了没有。他那种人，惯会装模作样，一般不轻易失魂落魄到晕厥的地步，除非……真的遭遇了什么事。或许，他能提供些线索。”
苏却特意看了宋停一眼，片刻后才点头应道：“好。”
她转身，重新踏上楼梯，走向叶别风的房间。
推门而入时，苏却发现叶别风已经醒了。
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向顶板，失了魂一般，连有人进屋，也没有侧头看一眼。
苏却用脚将凳子钩至床边，坐下，单刀直入，开口便道：“你拿凶手了。”
叶别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侧过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苏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错愕恐慌。
苏却继续平平淡淡道：“说说你的规则，看看和我掌握的，是否有出入。”
“……”叶别风的嘴唇哆嗦着，眼眶在一瞬间泛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苏却轻笑：“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你只是持有凶手身份，又不是给了你什么特殊能力。连拖一个秦玉奇的尸身，都显得那般费劲吃力，还想杀我？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叶别风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混着脸上的灰尘，滑落，“我不想害人，从来都不想……可我也不想死……”
苏却的眼神一冷：“但是如今，按这客栈的规则，你只能二选一。杀人，或者……死。”
“那如果是你呢？”叶别风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从床上坐起身，面对面地看着苏却，问道，“如果是你，苏却，被逼到这般境地，二选一，你选什么？”
“我选杀人。”苏却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干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别风闻言，发出一阵疯狂又苦涩的笑声，“你不是我，你不是我，你不懂，我做不到的，我也不能这么做……我叶别风自问从未主动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从小便被教导要努力上进，光耀门楣，背负着家族一层又一层的期望和枷锁，时时刻刻扮演着一个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叶别风……难道，我唯一的错，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
苏却沉默片刻。
就在这时，叶别风从床榻内侧抽出另一只手，手中紧握着一把小刀，刀柄样式与之前段春音杀章世昌的那一把极为相似。
叶别风涕泗横流地笑着，拔出小刀，比划在自己脖子上，声音颤抖地问道：“苏却你说，我以凶手身份杀掉叶别风，这算自保任务成功，还是算我该死呢？”
苏却看着他手中的刀，看着他眼底的疯狂与绝望，想了想，然后认真回答道：“理论上，你可以先用寿命换一个护命符，然后再试。或许规则有空子可钻。”
“我早已想过了，所以我醒来后就尝试兑换，但是没有任何回应。”叶别风满脸狼狈地慢慢平静了下来，颓然地摇头，语气绝望，“这样的情况也就是说，今天兑换的次数已经用完了……你知道吗苏却，这里的人看似对你恭恭敬敬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听你的……所以啊，短短几天，就死了这么多的人……一个接一个……”
“而现在……终于，轮到我了……”他一瞬间像是放弃挣扎，转向释然。
他重新躺了回去，目光空洞：“你出去吧，把门关上，之后就……不要再进来了。给我……留最后一份体面，和尊严。”
苏却看着他，那平日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此刻平躺在床榻之上，等待着生命的终局。
她沉默地站起身，没有再劝。
走到门口，手搭在门上，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叶别风。
那一刻，她心中竟涌起一股无力感。
她一直以为，生死不过是天地间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非生即死，非死即生，不过在一念之间。
重要的从来不是间，而是那个念。
为了这个念，人才会经历诸多世事，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与事，或有轻重缓急，或分远近亲疏，填充了原本苍白间。
可是，这间会出错，会偏离，所有的人和事，都会有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时刻……
“如果你觉得活着是错的，那是因为你心中没有找到对的念头。如果你按照心中的对而活，那么，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会错。”
说罢，她不再停留，伸手，缓缓合上了叶别风的房门。
将那沉重的一切，关在了门后。
转身，苏却就看到了向她走来的宋停。
他似乎刚刚安顿好张山起，来叫她回房间用晚饭。
“我们只需再找一个凶手即可。”苏却看着宋停道。
叶别风的坦白，虽然残忍，但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推进与助力。
宋停立刻会意。
他上前一步，俯身靠近苏却耳边，用低声说道：“正好，我刚刚隐约听到了一点东西……断断续续，但似乎……与另一个凶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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