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二十四）
宋停在关上房门之前，非常谨慎。
他将门留了一条细缝，侧身向外窥视了良久，确认空无一人后，这才轻轻合上。
做完这一切，他仍不放心，又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细听了片刻。
“原先那间屋子位置倒是隐蔽，”他转过身，压低声音对苏却说道，“可惜你大度，让给了别人。如今这里……左右对面虽已经有房间空了，但总觉得好像有人在偷听似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房间里的苏却。
耳语间，他凑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间的气息交织。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药粉的味道萦绕在苏却周身，不知为何，交织在一起后，竟然有一股如同溪水般干净的气息，清爽，凛冽。
这股气息，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他不禁想起当时自己投河被救，于混混沌沌生死边缘时，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那张脸。
骨相分明，线条利落，一脸英气与疏离，冷清清地，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一道亮光，将他从无尽深渊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是她救了他。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那不堪的人生，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松动，变化。
想到这里，宋停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点点上扬。
直至想到那碗被苏却掀翻的米粥，自己满脸的惊愕和她一脸的淡然……
而如今，这个人，就在自己的身侧……
宋停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苏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皱着眉，一脸不解道：“无缘无故，你笑什么？”
宋停回过神来，连忙摆手让苏却坐在桌边：“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起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来来来，我们先说正事，正事要紧。”
“你边吃边听我说。”他将桌上盛着饭菜的托盘往苏却面前推了推，重新凑近几分道，“刚刚我安顿好张山起，准备来隔壁寻你之时，经过宁剑书那屋的门口，听到里面有类似争吵的声音。楚念来的声音我记得非常清楚，他在说着‘一定要杀我’、‘杀别人很危险’、‘杀我才能活’之类的……你说，他这意思，是不是在……在叫宁剑书杀了他？”
苏却拿起筷子，随意吃了两口盘中的菜肴，便又放下了。
她有几分无奈道：“你的意思是，宁剑书是凶手，并且不知为何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楚念来，让楚念来帮自己出谋划策。然后楚念来权衡之下，觉得宁剑书去杀别人风险太高，反而有可能会送命，于是便让宁剑书杀了自己，以此活命？”
“……”宋停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扯了扯嘴角，嘿嘿干笑道，“有点离谱是不是，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所以赶紧过来找你商量看看，他们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苏却冷静分析道：“除我以外，目前剩下的人有楚念来、宁剑书、林无岩、关记秋、段春音、陶雨竹、李长宥、李共川、杨季野、孟兰红。张山起只剩最后一口气，危在旦夕，叶别风那边……就忽略不计吧。宋停，你试想，倘若你是凶手，要在今夜里动手，这群人中，你会选择谁作为目标？”
宋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张山起啊！这还用选吗？反正他都快死了，杀谁不是杀？杀个活蹦乱跳的人，还要担心他反抗尖叫，引来旁人风险太大。杀一个重伤昏迷，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岂不是十拿九稳？不过……”
他话锋一转：“现在林无岩和关记秋应该还在他房里照看，想来暂时无事。除非能确定无人守着。”
苏却继续追问：“除了张山起呢？还有谁？”
“嗯……关记秋、陶雨竹、孟兰红这几个吧。”宋停摸了摸下巴。
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举起三根手指，补充道：“那个……我先说明，我宋停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任何看不起女子的意思，也丝毫不觉得她们有哪里不对，或是哪里不好。你千万别误会。我就是……就是纯粹按一般人对身量啊，力道啊，这些较为普遍的，而且十分片面的认知，来考虑凶手在情急之时可能会做的选择而已。这绝不代表我个人的真实想法。”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轻轻转了转，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我又没说什么，你如此敏感作甚。”苏却看着他这副急于撇清的模样，只觉好笑，“既然你如此纯粹普遍，又为何没有将段春音和宁剑书也列入其中？”
“这不明摆着吗？”宋停摊手，“宁剑书那人，成天独来独往，很少与他人打交道，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段春音嘛……她动手杀过人，性子里有狠劲，不好惹不好惹。有更容易得手的目标摆在面前，凶手除非是疯了，否则怎么会舍易求难，去冒这个险？”
“既然如此，”苏却的目光变得深邃，看着宋停，“明明比楚念来更优更安全的选择比比皆是，为什么楚念来还会觉得自己会和‘被杀’或者‘死’扯上关系？甚至到了需要和宁剑书讨论的地步？”
宋停顺着苏却的思路往下想：“……所以，你的意思是，楚念来今日的身份是书。因为他是书，自知难以自保，所以想把身份告诉他觉得可能值得信赖的宁剑书，想寻求庇护？”
但他随即又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对，这说不通啊。他告诉宁剑书有什么用？万一……万一宁剑书真的是另一个凶手，他这岂不是自投罗网，送大家一起上西天？”
“所以，如果楚念来真的是书，那么另一个就必须藏得更深才好。而我们，也不能无所作为。”苏却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等稍晚一些，待众人都歇下，我们将张山起转移到秦玉奇那间空房去。然后，在张山起的房间里，试一试这守株待兔之法。”
“好。”宋停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
两人计议已定，便各自静坐调息，等待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内安静下来，灯火陆续熄灭。
等到林无岩和关记秋离开张山起的房间之时，宋停刻意大声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套了句“需要静养”的话。
随后他假装要去楼下找水喝，动静极大地经过众人的门口。
苏却也早已出了门，屋外已是漆黑一片，确认无异常，才开始动手。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入张山起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伤药的味道。张山起依旧昏迷不醒，趴在床榻上。
两人动作麻利，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将张山起抬至隔壁秦玉奇的空房，安置于床榻内侧，用被子稍作遮掩。
事毕，二人又迅速折返回张山起的房间。
按照计划，由宋停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伪装成昏迷不醒的张山起。
苏却则藏于房门之后，在确认对方确实心怀不轨意图行凶之后，趁其不备时出手制敌。
房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停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以及苏却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过得格外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动静。
紧接着，屋门被人从外面，慢慢地，推开了一小条缝隙，刚好够一个身体侧身潜入。
来人动作轻巧敏捷，进屋之后甚至不曾有片刻的停顿，直接悄步向床边靠去。
苏却在黑暗中待久后逐渐适应，勉强能分辨出那人影的动作。
只见那人影在靠近床榻后，似乎掏出了什么，微微举起，作势要动。
就是现在！
苏却飞扑过去，右手用力钳住那人持凶器的手腕，左手反握匕首，本想对准脖颈威胁一番。
那人显然没料到门后竟埋伏着人，反应却是奇快。他直接放弃了手中的凶器，手腕如无骨一般一扭，身体往下一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苏却的擒拿，反从苏却身前游出。
同时，他另一只手留了后招，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削向苏却的手臂。
两人瞬间在床前斗在一起。
苏却心中一惊。
这身法，这反应。
竟然与白日里在书斋袭击她的那个黑衣人如出一辙。
怎么还是他？
苏却攻势愈发凌厉，招招不离对方要害，完全不顾自己身上伤势。她拳脚并用，匕首连划，逼得那黑衣人连连格挡。
几招过后，苏却的匕首已经在他身上刺了不少伤口，招式却依旧缠着他的手脚，让他无法离开。
而他又急于脱身，明显力有不逮，落了下风。
终于，黑衣人似是忍无可忍，一个出手，死死捏住苏却缠着布条的手腕，如何回招也不松手，等苏却吃痛露出破绽的一刻。
苏却乘势而上，一脚踹中对方膝弯，同时匕首柄重重击打在对方后颈处。
黑衣人闷哼一声，身体向床边栽倒。
宋停听着打斗的声音心中本就暗自焦急，结果一个人重重扑过来，他直接一掀被子蒙住来人的脑袋。
苏却顺势用膝盖顶在此人背部，反剪双臂，牢牢制伏。
直到此时，宋停坐起身，迅速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驱散了黑暗，映亮了屋内的一片狼藉，也映亮了被苏却死死按在床上仍在挣扎的黑衣人。
宋停喘了口粗气，走到苏却身边看着床上的人，后怕道：“好家伙，身手当真了得，竟能与你这般周旋，寻常人怕是难以招架。来，让咱们瞧瞧，这位夜行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弯下身，伸手去扯那黑衣人脸上的蒙面黑巾。
苏却却忽然开口，冷静道：“不必看了。”
宋停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她。
苏却的目光，落在黑衣人因挣扎而松开的衣领处，那里露出了一小截属于女子的脖颈肌肤，以及一缕散落出来乌黑的长发。
“陶雨竹。”苏却的语气没有半分疑问。
膝下之人闻言，身体僵了一瞬，什么都没说，但已经泄了气，放弃了挣扎。
宋停将床边的布条递给苏却，苏却把陶雨竹捆了个结结实实。
拉起身面巾掉落的时候，陶雨竹原先那张带着几分活泼秀气的脸，只剩下被擒的惊怒与不甘。
她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门外传来了一阵开门声和询问声。
显然，方才的打斗虽短暂，大家之前又经过提醒，都没睡死，这些动静惊动了大家。
“怎么回事？”
“什么声音？”
“张山起房里亮着灯，去看看呗。”
于是几人披着外衣，手持烛台，又惊又疑地走近，探头向屋内张望。
当看到屋内手持匕首的苏却，身穿黑衣又被紧紧绑着的陶雨竹，和站在一旁的宋停，地上还落着一把小刀的时候，众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与恐惧的神情。
杨季野脸色极差，又不耐烦，问道：“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们大晚上不睡觉在干嘛？”
关记秋看了段春音一眼，不敢置信道：“苏公子，这……陶姑娘她……不会就是，凶手吧……”
“不，不会的。”段春音冲到陶雨竹面前，抓着她的衣服，“你告诉大家，你，不是，你……不是！”
陶雨竹垂了眉眼，轻声道：“对不住，我无话可说。”
宋停见场面并不是一时半会结束得了，便对苏却道：“我去看看隔壁张山起。”
他转身挤出围观的人群，走向秦玉奇的房间。
然而，没过多久，宋停便去而复返，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他甚至顾不上廊道上还有其他人，冲进房间，对着苏却急声道：“不好了！苏却！张……张山起不见了！秦玉奇房间里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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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赴考（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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