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这一刻谁都认为徐倾砚的人生顺风顺水,她想要的只要努力就能得到,也没过过什么缺东少西的日子。
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是天生就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
但这不符合质量守恒定律。
即使人生里的小事情能通过努力搞定,可生命是一条心跳不停便不涸的河流,里面什么石头都有,你踏过小石子就安逸兴奋,那只会在大石头面前面色煞白让这长河瞬间成为死水。
成为研究生的徐倾砚带着自己的对科研的满腔抱负回到了东平,进入东平大学后她师从董滨。
她以为这样和蔼的老师也一定是在学术上严谨、对学生认真、对研究一丝不苟的。
然而这全是她认为。
从基本的上课课件由她整理,到老师各种需要盖章的报告由她跑腿,再到论文由她起草,最终呈现的完整版本里只字未提她的付出。
徐倾砚想去问,想去问她的那些时间都去了哪里?
可董滨拍拍她的肩膀,为她倒了一杯温水,“这些都是给国家做的。徐同学,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他说得没错,徐倾砚只能服从了。
好,只要是为了这个理想,徐倾砚什么都可以忍受。
那研究呢?!
不到二十平的小实验室挤满了十五位学生,连简单的激光器也时常需要学生借来借去完成实验,轮不到的学生只能干巴巴等着。而董滨只会告诉学生:“没有哪一个课题组的实验器材是齐全的。”
这不是徐倾砚要的读研生活。
苦闷不得解,站在窗前心如死灰想要平息时,同门师兄却告诉她:“我一直是这样忍过来的。”
师兄叫张明,是董滨带的博士生。张明告诉徐倾砚,他本硕博全都在东平大学。
“我读研的时候,常被董老师说负能量太多,说我的科研水平还不如叫几个本科生来做,他说我这样的人读书根本就是浪费国家资源。”张明无奈笑了笑,递给徐倾砚一瓶未开封的苏打水,“在这里读书读得心情不好时我就会买教学楼售卖机里的苏打水。在这栋楼里,只有它是甜的。”
“你再忍一年就可以毕业了,那时候……你就自由了。没关系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变得无比沉重,无比伤感。
徐倾砚不可能听不出张明语气里的无奈,那句“没关系”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安慰自己的话,又把它拿去安慰所有的同门师弟师妹。
“那你呢?”徐倾砚问张明。
她听见这辈子从未听到过的最惆怅的叹息:“我也这么熬呗,熬到毕业。”
那之后徐倾砚也劝自己继续忍耐即可,直到毕业,或者……寂静的深夜,手掌绝望拍上额头。
她惆怅,她无奈,她还是无法放下那个炮筒,她还是想要进研究所,她仍然想参与到它的研发去。
现在还能走下去吗?
不知道。
怎么走呢?
不知道。
唯一能做的是继续在一片漆黑里摸索,边学习知识边伸出手探进雾里。
大三下,余庭森开始准备考研。
在得知他的目标是东平大学后,徐倾砚阻拦的话脱口而出:“去别的学校吧。”
“那我考去哪里?上交大?”余庭森开玩笑的语气是因为他完全没读懂徐倾砚那句话隐藏的痛楚,“那可太难了,我估计还是考不上啊。”
而他一句“上交大”竟让徐倾砚顷刻落下了眼泪。
离开后她心里的母校似乎成为一个乌托邦式游乐园,那么温柔、那么富有活力。
即使她告诉自己,不论在哪里读研都很痛苦,都需要隐忍。可徐倾砚必须承认,在这一刻她确实后悔当初的决定。
哪怕不留在本校,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哪怕只有一点希望让她的心不会像现在这样痛。
“怎么了倾倾?”余庭森慌张为她拭去眼泪,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徐倾砚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伏在爱人肩头哭泣。
“余庭森,人想要自由真的很难。”
“理想与自由,是这世上最难得、最珍贵的。”
余庭森想问倾倾,发生了什么会让她如此感慨,如此失望。
他的倾倾遇到了人生里最难的事情,关乎学习却再也不是只要努力就有回报。
这已经足够幸运。
世上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付出就有回报,徐倾砚在二十多岁才感受这痛彻心扉,已经被温室保护得足够久了
直到下一个开学季,这一切再也无法如假装一样祥和。
董滨交给徐倾砚更改的论文里,连最基本的激光器参数都是错的,以及激光输出能量完全与研究器牛头不对马嘴!后半部分论文格式完全错误不说,甚至董滨给徐倾砚发去消息让她查资料补充完整!
知网里对这方面激光器的研究,大多指导都是董滨。
可他究竟做了什么呢?!这论文里有多少漏洞!按他写的这样根本造不出一台合格的激光发射器,拉到战场上不用敌人开枪,自己就爆炸了!又有多少学生成了他的“祭品”!
徐倾砚愤怒地将鼠标扔在桌上,她不愿意改,她想让董滨直接将这篇文章发出去成为一个笑柄,让所有人知道他在论文里造假!
这件事又能和谁说呢?
徐倾砚只能想到张明。
“师兄,董老师发给了我一篇论文……”
话还没说完,张明重重呼出一口气,“我昨天就收到了。”
这一刻的安静,让徐倾砚觉得两人像是在向已经毕业的前辈们的青春默哀。
校园安静一隅,徐倾砚难以忍受,她越说越激动第一次向外人暴露脾气。
张明说她:“倾砚,你冷静下来。这样想要反抗的方法太直接,在这个社会只会显得你没情商,你能走的路也会很窄。这样的你不会有大作为。”
徐倾砚难以置信张明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知道这几年张明都是这样被压榨过来的,难道时间久了他最初的科研理想也全都被磨灭了吗?!
“我全都不要了。”这一声如此轻,如此冷静,“这不是我灵魂想要栖息的生活。”
“我不是在装模作样,也懒得向他人解释。”
“我只想走到我想做的事业里去,成为他们之中的一粒沙子就足够了。我不需要有大作为,更不需要任何人记住我,哪怕最后的代价是失去一切去卖手抓饼我也愿意。”
张明坐在石凳上,抬头眨眼望着这位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年轻人。
他刚刚说的话全部都是研究生时期愤怒的自己所听到的,那时他的同伴们就这样劝他,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忍了太久,也见过太多和他一样隐忍的人,他们最后都向现实妥协了。
但这并不丢人,也完全没错。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妥协于现实本就是活下去必走的路。活下去的基本就是这些名利,以及前途。
没有谁傻到为了这样一件愚蠢、损伤自己未来,甚至几乎不可能剔除董滨这种学术蛀虫的事情而白白葬送前程,那样做也对不起求学十几载辛苦的自己。
可此时的徐倾砚就是想做那个傻子。
她一副不做这件事誓不罢休的样子与当年的张明一模一样,他望着她,望向当年站在这里的自己,望向曾经挑灯苦读,熬夜背书的自己。
张明无法欺骗自己,这些事情都是那些“自己”会做的。
他不想改变,不想成为以前的自己、日后的自己会讨厌的人。
他想坚守本心,哪怕周围一片漆黑,但只要他是亮着的,就一定会与同样发光的人呼应,届时这黑暗定会被光明打穿。
星星之火,不就正是此意吗!
于是此刻,张明站起来垂眸看向徐倾砚那双充满不甘的眼睛,“倾砚,我和你是站在一起的。我支持你。”
徐倾砚愣了,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她突然想劝师兄,再冷静想想。他和自己不一样,他马上就要博士毕业了啊。
已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张明还是想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有意说那样‘现实’的话去挖苦你,那些话我在你这个年龄听过多次,很遗憾的是我最终妥协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面对这些现实压力会怎么做。”张明一笑,眼里是望向当年自己的欣赏,“果然这世上只要有人发光,就一定不是只有一人在发光。”
“不过,你为什么会提到手抓饼?学校的手抓饼很好吃吗?”话锋一转,两人之间的紧张成了开玩笑的轻松,“难道读这么多书都没手抓饼重要?”
徐倾砚也放松下来,摆了摆手笑道:“是我恋人喜欢吃手抓饼。”
张明呆了,眨了眨眼大声笑,“没看出来倾砚你还是个恋爱脑啊!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那他喜欢吃的那家一定很好吃吧!在东平吗?”
“在。”徐倾砚点点头,她真想回到第一次和余庭森一起在校门外吃手抓饼的那天,真想让一切重新来过,“在汉莱高中门外。”
徐倾砚按心中所想的那样将论文原封不动地发回给董滨,电话瞬间响起,她被叫到了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徐倾砚?让你修改的你没看到吗!”
曾经在这间办公室慈眉善目的老师只是伪装,此刻贪婪的蛀虫才是他的真面目。
徐倾砚冷冷地回答:“我不会改的。”她早已做好面对一切的勇气,心里还有一丝侥幸,一次不改也不会怎么样吧。
董滨立即换了副面孔,拿出最温柔的语气,“徐同学,我不是给你说过吗?这些对国家很重要啊,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徐倾砚冷眼看向董滨,她走近他的办公桌,“我要这个国家屹立不倒!”指节在桌面重重敲响三声。
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用糖衣炮弹欺骗学生,徐倾砚彻底对董滨失望。
用最后破罐破摔的学习生涯换一次表露真心与勇气的时刻,她觉得不亏。
徐倾砚最后瞪了一眼董滨,看到他脸上蔓延的慌张,转身离开。
自此开始,徐倾砚和张明开始收集证据。
对于董滨这样的人根本不用调查,他随便发给学生的消息字里行间都是超出师生之间的贬低。
辛苦考上研究生、想要在这个领域一展宏图的学生,是他嘴里社会的渣滓;保研来的优秀学生,是他嘴里只会花拳绣腿毫无用处的弱智;一路读到博士的学生,是他嘴里论文不认真、对他更改数据毫无帮助的垃圾……
这些截图徐倾砚每看一次都想直接从教室的窗户跳下去,让她立刻脱离这一切。
她的同门都在忍耐里吞声咽气。
她难以想象大家在面对这样的话时还能有什么信心去做实验,还能有什么希望去面对第二天的人生!
除了言语的打击,实验更是一团糟糕。
仪器不全,徐倾砚常常跑去找别的老师的学生借,借得多了遭受白眼不说,影响别人做实验还要被最后嚼舌根。
与爸爸打电话时,徐倾砚总问他做研究累不累?
乔鸣如实回答:“很累!非常!”又在叹气后安慰女儿:“但这是我年轻时的向往,我很庆幸我实现了理想。干什么不苦、不累呢……”
挂了电话的徐倾砚趴在桌上痛哭却不敢出声,她连一个最基本的科研环境都没有,连一个称职的引路人都没有,连一个最起码的学术严谨都看不到!
可她选错了吗?
她确实选错了导师。
但坚定走向理想,她没错。
最恶心的是她对理想的热情被利用了!
那叫嚣的歹徒将他肮脏的手伸向她对理想的热忱,他利用这一点,像提起木偶一样控制他手下的学生。
她无法容忍,却无法逃脱。
张明打来电话时徐倾砚还在思忖该问哪个同学借仪器。
她慌忙跑到校医院,幸好她的舍友及时发现了在宿舍仓库准备上吊的同学。
何欣闭着眼躺在床上流泪,嘴巴控制不住地颤抖,压不住她喉咙里的呜咽。
她曾经,向徐倾砚发送过与董滨的聊天记录。
那聊天记录徐倾砚不敢看第二眼,她是被骂得最惨的那个。
作为从二本学校考研上来的何欣,自知能力不足,一直勤恳向董滨请教,从没有迟到更不可能早退。
而她,就是董滨嘴里那个渣滓、出去嫁人都不可能有人出彩礼买她的废物。
“刘欣,你为什么……”
“我受不了了。我是个废物,我是学历最低、最差劲的人。我来了这里已经很努力了,我承认赶不上同组同学的实力,可又有什么支持我追赶呢。”
“我们组有什么?我的论文能得到什么意见?我一直被要求产出,可老师指点过我一点吗?”
眼泪是道不尽的苦水,是真实发生的三百多天。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读这个书还有什么价值?”
张明站起来走向门外,从刘欣张嘴开始他一句话都没说。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张明踩过地上掉落的一本书,编者正是董滨。
徐倾砚跟上去拦住他,“师兄你冷静一下。”
“我已经想好了。”张明看着徐倾砚的眼睛,平静说到:“我想了好几年,我足够冷静。”
本身他想在自己明年毕业后将一切公布,但这几乎要剥夺一个鲜活生命活下去的权利!他无法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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