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摆正被踢得歪斜的地毯,余庭森打开那上锁的房门。
里面关着的是所有留在过去的东西——妈妈和爸爸的遗照,姐姐的遗物,奶奶走前匆忙留下的东西。
他在衣柜的角落里翻找,终于找到了。
在衣服里夹杂着一本黑色封面的日记,是徐倾砚在一个夏天买的——她说,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夏天。
第一页她写下:我是否纯粹地喜欢数学?
静静注视着笔记本,余庭森有些出神,嘴唇还能感受到重力留下的滚烫刺痛,疼得他想不起这本日记距离现在过去了多少年。
翻开的书页如同打开人生过往的记忆门。
他想找的不是这本,是下面那本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她写的日记。
封面上画着许多水彩笔的涂鸦。
徐倾砚的小学日记:
小区里和我一起玩的那个小男孩母父出车祸去世了。
他家在我家楼上,前几天他妈爸吵架声音很大,我心里说烦死了,然后现在他们真的出车祸死了。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我这样的孩子是不是该下地狱?
不要啊!我才刚上一年级!
妈妈说他们家里只剩下那个男孩和他姐姐了。
妈妈说过几天他们的奶奶就会来照顾他们,还说老人年龄很大了还这么辛劳……
妈妈叹了好几口气,我更愧疚了。
我要不要告诉妈妈,都怪我的“诅咒”?
可我说不出口。
我怕被妈妈抓起来打一顿,虽然她从没打过我。
我也怕她把我骂一顿……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做卑劣小孩的。
我在学校见到余庭森都躲着走,他还是和同学们整天大声欢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不伤心不难过吗?
妈妈说她想叫余庭森和他姐姐来家里吃饭,想把家里的客房腾出来给他们俩住,爸爸有点犹豫。
我很支持!我主动说服了爸爸。
因为这样可以减少我心里的罪恶。
他姐姐一开始不同意,妈妈抱着她哄了好久才同意。
妈妈和那个姐姐两人抱着一直哭。
好奇怪,他们家的亲戚呢?
为什么家里只有两个孩子?
妈妈给他们的奶奶打去电话,我在一边听见了那个奶奶的哭声,就像是撕扯的碎片从听筒挤出。
她一直和我们说谢谢,她说她后天就赶过来照顾孩子……
其实我不是很想让她来,因为这样我就没法赎罪了。
余庭森的姐姐叫余青渺。
我叫徐倾砚。
我和余庭森的姓写起来还挺像的。
青渺姐姐现在上高一了,她一来就问妈妈怎么学做饭,怎么照顾弟弟……好厉害的女孩。
青渺姐姐的名字不好写,她教了我两遍我才学会。
余庭森坐在客厅看电视,我从不和他抢遥控器。我的毛绒兔子、熊,还有钢铁侠、变形金刚、迪士尼故事书我都给他了!
我甚至还用存钱罐的钱偷偷给他买棒棒糖呢!他问我怎么不给自己买,我不敢说我对不起他。
就像现在我不敢过去和他说话,只敢躲在这里写日记……
我发现余庭森看电视的时候,不管电视里的动画片多精彩,他都会偏过头盯着阳台发呆。
我很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他在想妈妈爸爸吗?
我是个罪人,我没有脸问他。
在我家住了三天,他奶奶果然来接他们了。
因为就住在我家楼上,所以我也没有什么不舍。
只是余庭森离开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看着我们家客厅。
身边的大人在聊天,青渺姐姐也在和她们聊天,余庭森就那么直勾勾盯着我,脸上没什么大表情。
我四处乱瞟,心里怕得要死。
他不会知道是我乌鸦嘴了吧?
他现在是要记下来我家的房屋构造,然后晚上暗杀我报仇吗?
余庭森离开的时候专门跑过来对我说:“徐倾砚,明天上学见。我们还一起玩。”
“好!余庭森!”我巴不得多来点这种表现的时刻,我拿起电视柜上的钢铁侠就塞到了他手里。
那是我最喜欢的模型啊!
他很开心,然后看着我问:“徐倾砚,我还能来你家玩吗?”
哎,果然还是要找我报仇!
我表面点头心里流泪,这一关过不去了!
看着余庭森上楼的背影,我只能暗自发誓:苍天为鉴!我一定会用一辈子偿还余庭森。
稚嫩的字迹,不会写的字还在用拼音标注。
余庭森缩在墙角,这一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手指覆上嘴角的余温,余庭森终于在心里坦诚,他好想她。
这些年想疯了。
徐倾砚,你不是要补偿我一辈子吗?
这才多久?哪里算一辈子。
那年夏天徐倾砚以为余庭森会选文科。
他的政史地经常考得比理科小三门要高很多。
而且,他高一班里那些玩得好的朋友都选了文科。徐倾砚记得他们关系很好。
所以高二报到第一天一进教室看到余庭森时,她确实呆住了。
“你……”
“问我怎么没选文科?”余庭森甚至没有抬眼看站在桌旁的人,单手撑着下巴继续看书,“因为最后一次理科考得比文科高二十分。”
他嗤笑,“徐倾砚,你真是够无聊的。”
几个月前高一期末分科,徐倾砚常路过余庭森他们班,大多是她故意去的。
每次在走廊偶遇,她都会问:“余庭森,你选文选理?”
“再说吧。”余庭森总这样打发她,附带一句:“徐倾砚你每次都问我这些,不嫌烦吗?”
然后徐倾砚语塞,下次还是继续问。
中间忍了一周没有去问,期末考试前一天徐倾砚还是拜托余庭森的同学叫他出教室。
余庭森从书里抬起头,徐倾砚永远忘不了他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脸上是那样震惊的表情,或许真没想到明天就要考试了她还能专程跑来问这件事吧。
可徐倾砚不是无聊,也不是复读机。
她只是……想把余庭森规划进自己的未来。
那天,余庭森第一次没说她烦,好像问了徐倾砚一句:“你选文选理?”
徐倾砚说:“选理科。”
余庭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就好好考吧。”
于是现在,徐倾砚轻“嗯”了声,坐在余庭森身边的空位置。
余庭森轻声收起书,偏头去看徐倾砚。
她居然在闭眼小憩?
第一天开学班里这么吵她都能闭上眼?!
但他移不开目光,即使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也亲眼见证了这张脸的变化。
长大了啊。
余庭森被心里的声音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说话像个长辈一样?
徐倾砚好像就是长个子了,虽然还是没他高。不过要比暑假遇到时高了一点。
暑假偶遇的那次徐倾砚好像是出去玩。
余庭森刚去楼下买了冰激凌,正下楼的徐倾砚就出现在他面前。
“吃冰激凌吗?我还没拆呢。”他好心地问她。
徐倾砚摇了摇头,垂眸看到他手里还有三个,付之一笑,“吃那么多小心肚子疼。”
煞风景!
余庭森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感受到灼热的视线,徐倾砚抱着怀里书包的胳膊不自觉收紧了些。
夏天还未结束,窗户是关着的,后墙上的空调有不小的嗡嗡声。
八点刺眼的太阳光给了徐倾砚偏过头去的借口,半睁开的眼看向窗外被风吹乱的树叶。
徐倾砚突然想看看这样好的阳光下,余庭森那张白皙的脸会不会更快乐。
于是她回头,他竟然还在盯着她。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从眼缝里徐倾砚看到那些光斑跃动在余庭森脸上。
有一处正好点在他的左眼皮,一眨一眨的睫毛像要羽化般透亮,每扑闪一次都扫过下睫毛遮不住的浅褐色泪痣。
像一只浅褐色的蝴蝶。
“徐倾砚!”
睁眼,徐倾砚看到了高一的同班同学刘承菲,“太好了!我就说咱俩有缘,初中一个班,高中还能和你同班!”
看到余庭森她明显有些震惊,“这不是余庭森吗?!还以为你会选文科呢!”
余庭森似乎感到脸有些僵硬,他抬了抬嘴角呵呵一笑,“其实我理科还行……”
“哦不是!”刘承菲连忙摇手解释,“你误会了,我和徐倾砚都以为你会选文科是因为……”
“因为你高一的时候语文和政史拿过年级第一,而且还得过市里的作文比赛一等奖。”长时间没说话,徐倾砚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还真像刚睡醒。
余庭森再回头对上的,却是那双清醒得不像刚睡醒的眼睛。
“这样啊……”看样子余庭森自己都快忘了他拿过什么奖,“当时只是试试,也完全没想到会被选中。”
“听你的语气好像误会我了?”徐倾砚坐直了盯着余庭森,突然想逗他。
挑眉的样子让徐倾砚在心里自认油腻。
完了,余庭森不会也这样想吧!怎么脸比脑子快一步啊!
不过余庭森和刘承菲仍在谈论其他。
这两个人同时和自己出现在同一个教室才让徐倾砚感受得清楚——她已经高二了。
这一恍惚,六岁到十七岁,他和余庭森已经认识十一年了。
或许是感慨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的时光,徐倾砚闭上了嘴,静默凝视余庭森。
他皮肤真白。
他左眼的那颗泪痣真漂亮。
徐倾砚看着他和刘承菲嘴巴一张一合地谈论,看着他和别的同学们打招呼,互相介绍。
余庭森啊,我之前那么追着你问学文学理,只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个班,像现在这样坐在你身边,离你这样近。
徐倾砚在心底自白。
高中分科在徐倾砚眼里就是人生的一个划分,不出意外的话从此之后她的所学与所从事的职业大概都会在理科这个范围。
所以她才会那么多次去问余庭森,她只是想让余庭森在自己身边。
让她可以活在幻想里。
班主任是一个语文老师,碰巧的是她就姓宇文,名单字一个莉。
“她不会是那种灭绝师太类型吧?”余庭森看着讲台上四十岁左右的老师,虽然她对学生柔声细语的,但这万一只是表面的伪装呢!
“不是。”徐倾砚失笑。
“你怎么知道?”
“她也是我高一的班主任,人很好说话。”
在走廊排队选座位的徐倾砚站在了余庭森身边。
余庭森笑着问:“想和我做同桌?”
徐倾砚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随缘呗。”但还是打算解释一下:“我之前经常问你选文选理,就是想知道我们高二会不会在一个班。”
徐倾砚听到头顶一声轻笑,“我知道。”余庭森趴在窗户上望向教室,物色自己心仪的座位,“可一个年级有十个班呢,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成绩……”
徐倾砚沉默了,单肩背的书包因为不自在变成了双肩背。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常拜托李阅川告诉我你的成绩,所以……我大概能算出你的理科排名,也知道你的文科排名。”
李阅川是余庭森高一的同桌。
“好你个徐倾砚,背后小动作这么多!”余庭森瞬间扭过头指着徐倾砚的鼻子,“你直接找我问不就行了吗?”
本来还想在徐倾砚头上戳一下,但已经有学生进教室了,于是余庭森又趴在了窗户上。
他看向那边阳光下的窗户,就是刚刚坐的位置。“徐倾砚,给你个赎罪的机会。那两个位置没人坐,你要不要和我去?”
赎罪两个字无疑直接点亮徐倾砚,尤其还是余庭森说的。
“好。”徐倾砚想都没想。
前桌的两个同学转过来有意和两人熟络,徐倾砚说完自己的名字后就只是安静地听着余庭森和他们聊天。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累。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那个滔滔不绝的是徐倾砚。
徐倾砚现在话很少了,余庭森知道是因为什么。
小时候他很羡慕徐倾砚有那么幸福的家庭。
寄宿在她家的第一天晚上,余庭森不敢闭眼,因为幸福得不敢闭眼。
小时候那次借住三天离开时,他舍不得这样的家。他以为徐倾砚会一直幸福下去,但这世界永远事与愿违。
人就是要经历各种事情,然后吸取教训、获得成长继续向前走,规律本就是这样。
所以在余庭森后来了解到徐倾砚家里的变故时也没有去问她,余庭森并不相信自己的三言两语有多大的力量可以给徐倾砚什么帮助。
因为他感受过,语言在这种破碎难过的时刻有多么苍白无力。
也会让内心多么混乱、厌烦。
但他还是有能做的事情。
比如,从此成为另一个“徐倾砚”,在她的生活里充当那个话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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