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经义辩难日,泮雍学宫大成殿。
年终学宫大辩,素为太学盛事。殿内座无虚席,慕名而来的权贵云集。
祭酒高坐首位,左右两侧分坐数位博士与助教。殿下正中摆放两张案几,相距三步,一左一右。案上各有一方砚台,一管狼毫,一叠宣纸。
“今日经义辩难,分为两轮。”
“首轮,抽选十人,两两成组,辩《礼记·大学》‘格物致知’之精义。”
助教捧着木匣走上前,其中装呈所有参与此试的学子名牌。祭酒亲自抽取十块,两两配对,宣读名字。
“第一组,杨长容,对谢珩。”
“请二位上前。”
谢珩闻言一挑眉,施施然起身。一席亮色锦袍在满堂素色儒衫中格外扎眼,端的是风流倜傥。
杨长容早已肃立案前。此人生得方额阔面,连腰间丝绦都系得一丝不苟。见谢珩踱来,他眉头微蹙,拱手便是标准的儒生礼:“谢世子。”
“杨兄。”谢珩回礼,“风采更胜往昔啊。”
杨长容面色更沉:“世子谬赞。今日辩难,还望赐教。”
“好说好说。”
铜磬清响,辩难开始。
“杨长容先论。”
杨长容一清嗓子,率先开口,声若洪钟:“《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朱子注曰:‘格,至也。物,犹事也。’即穷究事物之理,而后知至......”
引经据典,却失之新意。
谢珩支颐听着,时时点头附和,待对方语毕,方懒洋洋直起脊背:“杨兄高论,令小弟茅塞顿开。不过——”他眼中狡黠一闪,“小弟近日偶得异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祭酒捋须道:“但说无妨。”
“《说文》有载:‘格,木长貌’。物者,《周易》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故而‘格物’二字,依小弟浅见当解为:观草木生长之态,察万物分类之理。”
众人哗然,杨长容愕然道:“这......这与朱子注解大相径庭!”
“非也非也。朱子固然学问精深,然圣人之言,本就包罗万象。譬如这‘格’字。”
“格,击也。如此说来,‘格物’合起来亦可解为:敲打器物,以穷其理。”
他话下一顿,将目瞪口呆的众人扫视一圈,“譬如,击此案几,便知它是实木所制;击此砚台,便知它是端砚无疑;若击杨兄之首——”他朝对面的杨长容挤眉弄眼,促狭一笑。
“谢珩!”杨长容拍案而起。
“——必知其内藏万卷诗书,学富五车也!”谢珩话锋急转,“杨兄何必动怒?小弟适才不过戏言耳。”
满堂哄笑。杨长容面红耳赤,强压怒气坐回。
祭酒轻咳一声:“辩难当以理服人。”
“学生知错。”谢珩一揖,收了一派嬉皮笑脸,正色道,“然则格物致知,当不拘一格。朱子言‘即物穷理’,陆象山却道‘心即理也’。二者孰是孰非?”
杨长容眉头紧锁:“朱子乃理学正宗,岂是陆九渊可比?”
“杨兄此言差矣。圣人之道,如江河行地,岂能一家独断?譬如”他忽地将扇一合,手腕一翻指向窗外一株红梅,“观此梅而知春将至,是格物;闻其香而心旷神怡,亦是格物。何必拘泥文字?”
杨长容语塞,额角沁汗。
“再者,”谢珩趁势追击,“《诗经》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此天地自然之理。农夫观云识天气,渔父察潮知鱼汛,皆是格物。若只知埋首故纸堆,岂非舍本逐末?”
寂静。祭酒捋须的手微微一顿。
杨长容面红耳赤:“这......这是歪理!”
“歪理?”谢珩挑眉,“那敢问杨兄,神农尝百草,可是格物?”
“自然!”
“黄帝制衣裳,可是格物?”
杨长容再忍不住:“强词夺理!朱子明明——”
“朱子亦云:‘读书须有疑’。”谢珩笑吟吟打断道,“杨兄这般泥古不化,岂不违背先贤本意?”
“你!”
铜磬再响,首轮辩难结束。祭酒评判:“杨长容引据经典,功底扎实;谢珩另辟蹊径,言之成理。二者各有所长,平分秋色。”
谢珩归座时,一双桃花眼不着痕迹地朝座中几人飞快一瞥,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组,崔明禾,对卢士恩。”
四座愈发兴致盎然。崔明禾行至案前,甚至未曾正眼瞧过早已肃立一旁的对手,只将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案上那方端砚,仿佛那方砚台都比对面之人更值得她垂目。
卢士恩面色微窘,却仍依足了礼数:“崔姑娘。”
她这才懒懒掀起眼睫,目光自他头顶发冠一路滑到脚下云履,略一颔首,权当回礼。
“请崔明禾先论。”
“格物致知?”崔明禾唇角一扬,“此题未免太过浅显。”
卢士恩的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且听得她将话继续下去。
“《大学》之要,首在‘诚意’二字。若心不诚,何以格物?何以致知?”
卢士恩强自镇定,勉强接话:“崔姑娘高见。然朱子注疏有言,格物乃即物而穷其理......”
“朱子?”崔明禾不耐烦地扬起眉,她甚至懒得去反驳朱子注疏,只拿指尖轻点案上那方端砚,“我且问你,便如此砚,可知其产自何处,石质几品,又是何年何代哪位名匠所制?”
卢士恩一愣,支吾道:“这......在下只知此乃端溪石砚。”
“那卢公子再看我发间这支碧玉簪。”她微微侧首,发髻间那抹绿意在光下莹润通透,似簪入一枝春,“可知其玉采于何时,又经何人之手,琢成这凤穿牡丹模样?”
卢士恩瞠目结舌,冷汗涔涔而下。
“你不知,我却知。”
“我知此砚乃前朝贡品,出自名匠□□之手,石眼细密,温润如玉;我亦知此簪乃西域藩王所贡,采自雪山之巅,由宫中巧匠耗时三月方成。这便是格物。”
她收回目光,再不看对面已然面无人色的卢士恩,只对着高台上的祭酒悠然道:“连眼前之物都识不全,辨不明,又何谈穷究天下之理?”
言下之意,你尚不配与我论道。
堂上哗然,祭酒轻咳一声,威严的目光掠过卢士恩那张羞愤欲绝的脸:“辩难论道,非炫奇斗富。崔姑娘,过矣。”
崔明禾这才敛衽一礼:“学生失礼。”旋即翩然归座,经过萧承懿案前时,红梅幽香若有似无拂过。
“第三组,萧承懿,对王怀。”
萧承懿从容起身。王怀面色阴郁,显然还记恨蹴鞠场上的旧怨。
“请三殿下先论。”
“格物致知,当以‘疑’始。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
王怀立刻寻得话柄,冷笑道:“殿下此言,莫非教我等质疑圣贤之道?”
“圣贤亦是人。”萧承懿回敬,“孔子曰‘多闻阙疑’,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疑者,思之始也。”
“譬如这‘格’字。前人解为‘至’,我初学时常疑:为何不是‘正’?格者,正也。格物,即正物之理。”
王怀语塞。萧承懿继续道:“后读《尚书》‘格于上下’,方知‘格’确有‘至’意。然若非心中先存此疑,又安能于故纸堆中深究细查,辨其流变?”
祭酒微微颔首。
萧承懿:“格物若只盲从前人,与鹦鹉学舌何异?”
铜磬声响,王怀面色青白交加,只得恨恨一揖,灰头土脸退下。
“三殿下果然精通经义。”祭酒扶须评价,“此论颇有独到之处,当评为‘上’。”
萧承懿拱手:“学生不敢当。”
“第四组,卫峥,对徐斐。”
卫峥浑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昨夜通宵苦读的经义此刻瞬息都化作了烟云。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挪上台去,鹅黄衣衫的少女已盈盈立定对侧,朝他浅浅一福:“卫公子。”
后者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勉力开口时声若蚊蝇:“徐......徐姑娘。”
“请卫峥先论。”
卫峥深吸一口气:“格物......格物即观察。譬如观天上云,可知阴晴;观庭中蚁,可知风雨......”
徐斐抿唇一笑:“卫公子此言,倒让我想起幼时。公子常蹲在巷口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日。”
卫峥耳根通红,羞窘得手足无措。
“那时不解,如今方知......”她眼波流转,“原来公子自幼便善格物。”
哄堂大笑炸开,卫峥手足无措,却见徐斐眸中并无讥讽,反带几分暖意。
祭酒忍笑:“徐姑娘请论。”
“格物之道,贵在持之以恒,非一时之兴起。如卫公子观蚁,如农人观稼,皆非一日之功。故《中庸》有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勤能补拙,方为正道。”
卫峥怔然,胸中那块积郁两月有余的郁气忽的就散了。铜磬声中,他郑重一揖:“受教。”
几场辩论下来,诸生引经据典,唇枪舌剑,满堂喝彩不断。
首轮毕,祭酒满意颔首:“次轮,请昨日终试魁首登台。”
他目光扫过全场,缓缓吐出两个名字:
“崔明禾,萧承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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