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静,旋即哗然。往年大考魁首从来只一人,并列第一是前所未有之事。且观之此二人,其一是清河崔氏掌上明珠,其一是新归宗的天家血脉,针尖对麦芒,这场辩难注定精彩。
两人同时起身,崔明禾眸中掠过一丝不悦,显然对这“并列”二字颇为不满。
“请二位登台。”
崔明禾与萧承懿相互拱手施礼,分立两案。
“次轮辩题,继续昨日策论:国之大计,当重儒术以敦教化、安人心,抑或重法度以明赏罚、定秩序?孰为本,孰为用?”祭酒宣布道,“请崔明禾先论。”
崔明禾复一礼:“儒者,教化之本也。《论语》有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夫子明示,治国当以德为先,以礼为纲。”
萧承懿神色未动,静待下文。
“《礼记》亦言:‘不学礼,无以立。’礼乃国之根本,若无礼制约束,天下必大乱。”
“故而自周公制礼作乐,历代圣贤皆推崇礼制。世家大族世代传承礼法,正是维系社稷根基之重任。若无世家,何来礼制?若无礼制,何来天下安稳?”
“礼乐教化,方是治国正道。”
满堂喝彩,诸生击案叫好。
“至于法者,不过辅助而已。”她轻笑一声,“若大夫有罪,自有宗法处置。以刑威下,岂非本末倒置?”
她下颌微抬,目光挑衅看向对面:“故而儒为本,法为末。世家传承礼制,乃天下之幸事,岂能轻言变革?”
萧承懿不疾不徐:“崔姑娘高见。然则,若无公正之法度,何以约束权贵?黎民蒙冤,又该向谁申诉?”
“殿下此言差矣。”崔明禾答,“世家子弟自幼习礼,知廉耻,明是非,以身作则,何须严法约束?反倒是那些不知礼数的庶民,才需以刑威慑。”
萧承懿眸光微沉:“崔姑娘之意,可是说世家子弟天生高人一等?”
“世家累世簪缨,门风清正,自然”
“自然享有法外之权?”萧承懿寸步不让,“法度若不能一视同仁,谈何公正?”
“何况天下归我大齐,崔姑娘口中的礼制,莫非还想凌驾于王法之上?”他语调一转,“崔氏乃百年望族,崔姑娘既为崔氏女,当知国之社稷为重,岂可私相授受,徇私枉法?”
崔明禾反驳:“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崔氏既立于世,便要遵国法,守家规,此乃本分。”
“然而,崔姑娘既言‘礼法’,可知何为礼?何为法?”见她大有将“忠君”与“礼制”捆绑之意,萧承懿丝毫不为所动,“法者,规矩也。忠君之臣,当以忠君为本。依崔姑娘之言,若大夫犯法,自有宗法处置......如此,置国法于何地?”
“国法,乃王之法,非一人之法。律例明法,本为约束众人,若只约束下,不约束上,岂非本末倒置?”
“再者,敢问崔姑娘,若世家子弟果真皆能‘以身作则’,行止皆合礼法,那‘刑不上大夫’特权之说,又从何谈起?岂非自相矛盾?”
崔明禾被这精准的一连串反诘噎得一滞,旋即怒意更盛。扯唇冷笑:“殿下这般推崇法家,莫非忘了商鞅结局?”
“商鞅变法,秦国强盛。至于个人结局,”萧承懿淡笑,“为天下计,生死何足道?”
她遂搬出祖宗礼法不可变,将矛头直指萧承懿:“世家传承礼制,乃是教化天下,岂是特权?敢问殿下,若当真如殿下所言,又将世家门阀置于何地?将祖宗礼法置于何地?”
萧承懿神色不变:“崔姑娘此言差矣。法度之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乃古训,何来‘不敬祖宗’之说?”
“好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崔明禾步步紧逼,“殿下言辞激进,令人咋舌!那敢问殿下,若有皇子,母族微贱,不敬嫡母,不尊兄长,又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满堂安静如鸡。萧承懿面色终于彻底沉下来。他望向她,眼中不见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崔姑娘,”他缓缓开口,“辩难论道,当以理服人,而非攻讦出身。姑娘此举,未免有失风度。”
崔明禾却不肯罢休,冷笑道:“风度?殿下与我谈风度?当初不知是何人,雨夜跪于长信宫外,如丧家之犬。如今一朝得势,便忘了昔日之辱,与我大谈风度,岂不可笑?”
死寂,空气似乎都凝滞于场。殿下诸人面色各异,不少人心中已转过诸般念头,纷纷不着痕迹看向萧承懿,却见后者面色无波,神情冷静道:“世家门阀,当为天下表率。而非倚仗特权,枉顾国法,私相授受。”
“崔姑娘自比世家,认为世家传承礼法,当为天下表率。”他低声嗤笑,“哪怕我如今名列玉牒,姑娘仍对我颐指气使,毫无敬意。”
“敢问崔姑娘,所谓世家表率,究竟是礼法本身,还是世家私相授予的特权?”看似平静的眼底却在此刻风云骤起。“崔姑娘既说礼法,又置国法于何地?崔氏纵是大族,又怎能明火执仗,以宗法替国法?”
“姑娘身为清河崔氏女,却打着‘世家表率’的幌子,自诩‘法外之人’,堂而皇之凌驾于国法之上。”
“这莫非就是清河崔氏教给姑娘的‘礼法’?”
崔明禾勃然变色:“殿下这是在指责我?”
“非也。”萧承懿摇头,“我只是陈述事实。世家固然功不可没,然若恃宠而骄,目中无法,终非社稷之福。”
“殿下好口才。”
崔明禾咬牙切齿,怒极反笑:“好一个陈述事实!”
“殿下昨日策论,可是也这般慷慨激昂?不如当堂一诵,让众人品评?”
她忽地转向祭酒:“祭酒大人,学生有一请求。”
祭酒颔首:“但说无妨。”
“殿下昨日策论,想必精彩绝伦。学生斗胆,可否一观?”
照理说学宫大考策论不该公开,然崔明禾乃太后亲眷,身份特殊,祭酒也不好直言拒绝。
“学生只是想领教殿下高见。”她目带挑衅,“还是说,殿下不敢?”
祭酒迟疑片刻,终是点头:“也罢。”
一旁助教立刻取来萧承懿的策论,双手呈上。
她目光从第一行扫到最后一行,再从最后一行扫回第一行,面色忽明忽暗。
“殿下好文采。”她唇角弯起,“旁征博引,句句珠玑,只可惜——”她挑眉看向萧承懿:“竟是如此不合时宜。”
“殿下这篇策论,字字句句都在指责世家特权。”她冷笑一声,“可殿下莫忘了,您如今能站在这里,靠的正是这‘特权’二字!”
萧承懿:“崔姑娘此言差矣。我归宗认祖,何来特权之说?”
“好一个冠冕堂皇!”她抚掌,手中策论哗啦作响,“殿下口口声声要‘刑过不避大夫’,可曾想过若无世家支撑,大齐江山何以稳固?”
她忽地扬手将那策论高高举起。
刺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碎片如雪片般飘落。
“崔明禾!”一声娇喝突然从座中炸响。原是周月窈猛地站起,粉面含怒:“你凭什么撕人文章?!”
崔明禾斜睨她一眼:“我与殿下论道,与你何干?”
“就凭我看不惯!”周月窈冲到殿前,拿手一指崔明禾鼻子大骂,“世家了不起啊?动不动就撕人东西,你当这是你家后院?”
谢珩原本懒洋洋支颐看戏,见状“噗嗤”一笑,被祭酒瞪了一眼,忙敛容肃坐。
崔明禾不怒反笑:“周姑娘这般维护殿下,莫非”
“你少胡说八道!”周月窈涨红了脸,“我、我就是看不惯你这般跋扈,仗势欺人!殿下策论写得好好的,你凭什么......”
萧承懿适时开口:“周姑娘,多谢。然辩难之争,不必动怒。”
崔明禾冷哼一声。
萧承懿而后将身转向祭酒,行礼道:“学生请求继续辩难。”
祭酒轻咳一声:“准。”
“方才崔姑娘提到世家支撑江山。”萧承懿语调平稳,“却不知这支撑,是靠德才,还是靠特权?”
“世家子弟入仕为官,靠的是真才实学,还是门第高低?”
“寒门学子十年苦读,为何难登庙堂?”
一连三问,字句诛心。
崔明禾冷笑:“殿下这是要否定整个世家体系?”
“非也。我只问一句:若世家当真德才兼备,又何必惧怕公平竞争?”
“萧承——!”
“够了!”祭酒终于出声喝止,“辩难当以理服人,不得人身攻击!”
铜磬声响,辩难结束。
“好一张利口!”崔明禾冷嗤,“殿下这般能言善辩,不如去刑部谋个差事?”
“若有机会,自当效力。”
满殿寂静中,谢珩忽然抚掌轻笑:“精彩!真真是精彩!”
他踱步上前,折扇轻点掌心:“崔大姑娘撕得痛快,殿下问得犀利。不过嘛”
目光在二人之间旋过一周,意味深长将声调拖长了:“二位这般针锋相对,倒让小爷想起一句老话。”
“什么?”台下有好事者忍不住发问。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谢珩哈哈大笑,在崔明禾几欲杀人的目光中潇洒转身,“散了散了!没戏看咯!”
后者离去前也睨过萧承懿一眼,低语随擦肩而过。
“三殿下,你得庆幸你是姓萧。”
“我不屑和小门小户打擂台,那太跌份。”
“但你千万,不要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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