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二十七年冬,腊月廿八。
学宫大考风波渐息,转眼便临除夕。京畿早已换了容颜,朱门绣户悬彩灯,长街深巷结红绸,一派辞旧迎新的喧腾喜气。太学诸生各自归家,只待来年开春再聚。
朱雀大街,漱玉楼雅间。
谢珩慵懒将身斜倚在临窗软榻上,手中把玩一只青玉酒杯,目光漫不经心扫过楼下熙攘人群。窗外飘着细雪,街巷间却热闹非凡。小贩吆喝声和孩童嬉闹声被爆竹炸响交织成一片。
“小侯爷,您要的‘雪里红’。”小二恭敬奉上一壶温好的酒,壶嘴尚氤氲着袅袅热气。
谢珩自斟一杯,浅尝一口,惬意地眯起眼:“不错,是去年陈酿。”
“吱呀”一声,雅间门帘掀起,卫峥裹着一身寒气步入,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哟,卫兄!”谢珩眼前一亮,热情招呼,“快!快来暖暖身子!”
卫峥解下氅衣,在炭火旁搓了搓冻僵的手:“世子好雅兴。”
“那是自然。”谢珩笑嘻嘻地给他也斟上一杯雪里红,“年关将至,不喝两杯岂不辜负良辰美景?好酒自当与好友共饮,来,喝!”
卫峥双手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量!卫兄,可还记得上月那道策论?”
卫峥放下酒杯,沉思片刻:“......‘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
“不错。”谢珩道,“策论被崔明禾撕得粉碎,殿下怕是还耿耿于怀。”
卫峥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坚忍果决,胸怀锦绣,必能成大事。”
“哎,不必这般拘谨。”谢珩摆手,转而问,“对了,殿下呢?”
“殿下说稍后便至。”
谢珩:“还在观澜阁与圣贤书抵足而眠呢?”
卫峥点头:“殿下近日勤勉,常秉烛至深夜。”
“啧啧,真是......”谢珩话未道完,雅间的锦帘再次掀起。萧承懿一袭墨袍踏入,肩头积着薄雪。解下身上大氅交予小二,又接过热巾擦了擦手,这才落座。
“殿下!”谢珩夸张地拱手作揖,“可算把您盼来了!”
萧承懿微微颔首,在案几旁铺着厚绒垫的圈椅上落座。卫峥忙为他斟了盏滚烫的碧螺春。
“说起来,”谢珩抿了口酒,状似随意地提道,“崔府今年除夕夜宴阵仗可不小。听说帖子撒出去半城,连东宫那位......都拨冗赏光了。”他刻意在“东宫”二字上顿了一下,眼风飞快扫过萧承懿。但见后者正从卫峥手中接过茶盏,神色未变:“嗯。”
谢珩笑而不语,缓缓支起身子,一手撑在软榻边沿,另一手攥着青玉酒杯,用杯底轻轻敲击窗棂,发出“叩叩”声响。
“玉扣击窗扉,一曲红楼梦。”他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殿下以为,这故事美不美?”
“故事美不美,要看说书人如何编排。”萧承懿瞥过谢珩一眼,“世子今日兴致颇高。”
谢珩轻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小爷我向来爱凑热闹。这满城风雨,若不掺和一脚,岂不辜负?”
卫峥皱眉:“世子慎言。”
“怕什么?”谢珩不以为意地摆手,“这漱玉楼是小爷的地盘,谁敢多嘴?”他忽地倾身向前,压低声音,“殿下可知,崔家这次夜宴,特意请了南诏来的舞姬?听说那领舞生得肤若凝脂,眼似秋水......”
“世子。”萧承懿打断道,“慎言。”
谢珩撇撇嘴,悻悻靠回软榻,唉声叹气道了声“无趣”。
雅间内一时沉寂。
谢珩眼珠一转,又笑道:“对了卫兄,徐侍郎府上今年也开了宴,热闹得很。你没收到帖子?”
卫峥面上一热,忙将眼盯在杯中酒液上:“我......我近日忙于经卷,不曾留意。”
“是吗?”谢珩故作惊讶,“可我怎的听说,徐姑娘前几日可是亲自去了趟玲珑阁,精挑细选了上好丝线,说是要赶在年前绣个什么......香囊还是汗巾?专程答谢某位‘诗才斐然’的公子呢!”
“喏,正是此物。”谢珩话毕,竟真从袖中变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素白丝帕,帕角绣着几丛木芙蓉,针脚细密,“徐姑娘亲手绣的,女儿家情思羞涩,不便亲手奉上,遂托小爷转赠。说是......谢你那日的‘情诗’。”
卫峥的脸“腾”地红透,手忙脚乱抢夺:“谢珩!休要胡闹!给我!”
谢珩灵活地侧身闪开,哈哈大笑:“急什么,骗你的!这是小爷我昨儿在绣坊买的!”
萧承懿看着两人打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窗外爆竹声渐密,夜色愈深。三人围炉对坐,浅酌闲谈,倒也惬意。
谢珩正欲再找话茬逗弄卫峥几句,忽地眼角余光瞥见街角转出一队仪仗。他手中酒杯一顿,眯起眼细看,旋即猛地直起身子,折扇“啪”一声敲在窗棂:“哟呵!说曹操曹操驾云便至!”
卫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队华盖香车迤逦而来。车前四名锦衣侍卫开道,帘是上好的云霞锦,四角悬鎏金铃铛,随车行叮当作响。雪光中分外夺目。
“崔家的车架。”谢珩啧啧有声,“瞧瞧这气派,这排场!”
萧承懿执盏的手一顿,目光却未移向窗外。
谢珩哪肯放过这机会?折扇往掌心一敲,说书般抑扬顿挫起来:“崔大姑娘年后就要及笄了,听闻崔家正紧锣密鼓忙着相看人家呢——”他故意顿了片刻,看好戏的目光在萧承懿脸上逡巡,“殿下以为,何等才俊能入得了崔姑娘的眼?”
萧承懿神色淡漠:“与我何干。”
“哎呀呀,殿下这话说的”谢珩正要再调侃两句,忽地瞪大眼,“嚯!好戏来了!”
但见街角又转出一队更为煊赫的仪仗。金顶朱轮,纯白骏马并辔而行,马鞍上皆覆明黄锦缎,绣以皇家纹样。车前侍卫着绛紫麒麟服,腰佩金鱼袋,威仪赫赫。
“东宫的车架!”谢珩兴奋地一拍大腿,“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小爷我这是撞了什么大运?”
崔家车驾已在漱玉楼前停下。侍女打起车帘,先是探出一只纤纤玉手,腕上金钏在雪光中熠熠生辉。紧接绯色裙裾拂过,崔明禾款款而下,身姿如画。
几乎同时,太子车驾也到了楼前。侍卫迅速列队,太子步出,步态雍容,气度天成。
“哟,巧了不是?”谢珩看热闹不嫌事大,拿折扇虚点楼下,“崔大姑娘和东宫那位这是约好的?”
崔明禾似有所觉,回眸见是太子,当即展颜一笑,福身行礼。太子快步上前虚扶,二人隔着一臂距离低语数句。崔明禾以扇半掩娇容笑意盈盈,太子亦含笑相对,二人随即并肩步入漱玉楼正门,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
雅间内一时静默。
谢珩收回探出窗外的身子,长叹一声:“啧啧啧,同人不同命,差别对待啊差别对待!”他故意拿眼斜睨萧承懿,“当日学宫辩难,崔大姑娘对殿下可是横眉冷对。今日见了太子,倒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卫峥皱眉:“世子慎言。”
“我说错了吗?”谢珩摊手,一脸无辜,“卫兄你摸着良心评评理,崔姑娘对殿下是什么态度?对太子又是什么态度?这不是差别对待是什么?”
萧承懿神色如常:“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崔姑娘持礼周全,有何不妥?”
“持礼周全?”谢珩嗤笑,“殿下您也太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上月她当堂撕您策论时,恨不能撕碎了再踩上两脚。可没见半点‘礼数’。”
他神秘压低声音:“要我说,崔大姑娘这是瞧上太子了。您没听闻风声?崔家有意与东宫结亲,只待崔姑娘及笄礼成,这事儿......怕是就要定下来了。”
萧承懿执起茶盏之中茶面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冷淡道:“世子今日话有些密。”
谢珩浑不在意地摆手:“小爷我一向如此,殿下又不是头一天知道。不过嘛——”
“殿下就当真半点不好奇,那二位此刻在雅间聊些什么体己话?”
“不好奇。”
“真的?”谢珩挑眉,“那若是小爷我说,我能让殿下听到他们谈话呢?”
萧承懿眸色骤然转深,寒意隐现,唇角却忽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世子今日兴致如此高昂,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对崔姑娘有意?”
“噗——咳咳咳!”谢珩一口酒液呛入喉管,剧烈咳嗽起来,“殿……殿下您可真是……小爷我逍遥自在,何苦自找没趣?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萧承懿不置可否。
良久。
“时候不早,该回了。”
谢珩挥手:“殿下慢走。小爷我再喝两杯。”
萧承懿与卫峥两人一前一后步出,谢珩斜倚软榻,将酒杯推远,侧首望向窗外。漫天飞雪间,灯笼亮如繁星,孩童嬉笑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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