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随人流进入殿中,其中早已摆好宴席,男宾居左,女眷居右,中以十二扇紫檀木雕花屏风相隔。几人在左侧上首落座。
丝竹声起,宫娥奉上香茶果品。谢珩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忽地用手肘一捅卫峥:“快看那边!”
香风自内殿流淌而出,太后在丹阳公主与众命妇簇拥下缓步而出。面带慈爱笑意,目光扫过全场,威仪自生。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紧跟其后的那道身影瞬间便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抹极为浓烈的红。
正红色的广袖宫装,衣摆上用金线绣以繁复的石榴花纹样,行走间如流霞泻地,烈焰灼空。外罩一件织金云霞帔,华光流转,逶迤曳地而行。
乌发被尽数挽起,高束于顶,承托着一顶光华夺目的九翚四凤冠。金凤展翅,口衔珠玉,冠上九支翠翚羽随着她的步伐微微颤动,流苏垂落,拂过雪白的耳垂。
往日里那张总是挂着骄纵与不耐的明艳脸庞此刻敷以薄粉,眉心一点殷红的花钿,朱唇点染饱满的胭脂色,衬得肌肤如玉生辉。敛去了平日的锋芒毕露,低垂眼帘,步履从容,神态端凝,竟有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近乎于陌生的端华。
像一株开在悬崖峭壁上的烈火红莲,一夜之间于风雪中尽数绽放,美得惊心动魄,亦带一种高不可攀的疏冷的距离感。
卫峥看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屏住呼吸。
谢珩手中轻摇的折扇亦停滞了刹那。
萧承懿端坐席间,执盏的手指无声收紧,骨节泛白。
他望向那个在宫灯与烛火辉映下,一步步走向主位的少女。凤冠上珠玉流光映入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今日,与往日太不相同。
不再是那个在学宫中与他处处针锋相对的骄纵贵女,亦不是那个会因惧雷而失态拽住他衣袖的姑娘。
此刻的她,像一尊被精心妆点、供奉于神坛之上的祭品,华美,庄重,却也遥远得触不可及。
过于隆重的礼服,几乎与太子妃规制无二的凤冠。
袖中方才被强塞进来的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此刻也灼热起来,烫得他心口一阵莫名的烦躁。
那厢太后携崔明禾于主位落座,殿内丝竹声渐歇。众人亦随之正襟危坐。“今日是明丫头及笄之喜,劳诸位拨冗前来观礼,哀家心中甚慰。”太后道,“明丫头自幼失恃,长于哀家膝下,性子娇惯了些,日后还望诸位多多担待。”
众人口中忙称“不敢”。
崔太傅离席,朝着太后方向深深一揖:“小女顽劣,全赖太后娘娘慈爱庇佑,臣感激不尽。”
太后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又转向崔明禾,唇角噙笑:“如今礼成,字也有了。望舒,你今日已是大人,往后行事,当三思而后行,莫再如从前那般任性妄为,可知晓了?”
屏风那侧传来崔明禾清脆的声音:“谨记姑祖母教诲。”
宴起,众人纷纷再次谢恩落座。
萧承懿收回视线,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汤清冽,却莫名觉得喉间发紧。
“好个钟灵毓秀的佳人!”谢珩折扇一收,啧啧大奇,“平日里张牙舞爪,今儿个装得倒挺像回事。”
无人搭理他。
谢珩自也不在意,倾身凑近萧承懿,以扇掩口,声音压得只三人可闻:“听听,‘望舒’。啧,好名字。就是不知,咱们这位‘望舒姑娘’,日后是为谁家照亮前路呢?”
他说话时,眼风若有似无地朝太子所在的方向瞟一眼。
萧承懿正以杯盖轻撇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未曾听见。
卫峥低声提醒:“世子,此等场合,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怕什么?”谢珩拿折扇轻敲着手心,很是有恃无恐,“你瞧瞧这阵仗,太子亲临,夜明珠为礼,太后言语间又多有回护。这风向,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他话锋一转,促狭道:“殿下,您说,若是崔家与东宫当真结了亲,您那册《女则》,岂不是送得......有些多余了?”
萧承懿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谢珩见他这般反应,愈发来劲,身子前倾,压得更低:“要我说,殿下您这步棋走得甚是凶险。前有太子赠明珠示好,后有您这《女则》暗藏机锋。一个捧上了天,一个却好似在时时提点规训。这女儿家的心思,最是慕强也最是爱听好话。您说,这要是换了您,您选哪个?”
卫峥终于忍无可忍,在桌案下轻轻踹了他一脚。
谢珩“嘶”一声,悻悻然坐直了身子,嘴里却还不饶人:“罢了罢了,不与你们这等木头人说话。小爷我且看着,这出好戏,才刚刚开锣呢......”
恰在此时,那头忽地传来太子温和的笑语,隐约能听见“明禾妹妹”、“才情无双”之类的字眼。紧接着便是众命妇一片附和的恭维之声,其乐融融。
谢珩撇了撇嘴,拈起一颗葡萄丢入口中,含糊不清地对萧承懿道:“殿下,您听见没?那边已经蜜里调油,情投意合了。您这儿还稳坐钓鱼台呢?再不出手,那池子里的鱼,可就要被旁人钓走了。”
“食不言,寝不语。”萧承懿终于开了金口。
谢珩被他噎得一噎,翻了个白眼,终于是偃旗息鼓,只顾与面前佳肴作对去了。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屏风那侧的女眷席上笑语晏晏,不时有清脆的银铃笑声传来,气氛融洽得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湖水。
而这边的男宾席上则显得沉闷了些。众人话题多是绕不开朝堂政务、春耕农事,偶有笑声,也透着几分官场应酬的客套。
“真是怪了。”谢珩将手中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放下,拿帕子擦了擦手,随意往软垫一倚,“往日里这崔大姑娘在的场合,哪个不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今儿个倒好,成了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瞧这其乐融融的劲儿,小爷我浑身不自在。”
卫峥正色道:“今日是崔姑娘及笄大礼,世子还请慎言。”
谢珩拿眼斜他:“卫兄,你这话今日已说了不下十遍,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怎么,莫非你也瞧上咱们这位‘望舒姑娘’了?”
卫峥面上一窘,耳根泛红,瓮声瓮气道:“世子休要胡言!”
萧承懿始终未言,那厢欢声笑语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三弟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一道温和男音自身侧响起,打断了席间的低语。众人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太子竟已踱步至此。
萧承懿与席上众人忙起身行礼。
“都坐,不必多礼。”太子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坐,自己则顺势在萧承懿身旁的空位上坐下,“今日是家宴,无须拘泥君臣之别。”
他目光在桌案上扫过,笑道:“这道鹿筋烧得不错,御膳房的手艺,到底不如长信宫的小厨房精细。”
“皇兄说的是。”萧承懿应道,语气平淡无波。
太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宫人立刻上前为他续满。他侧首看向萧承懿,笑意温和:“听闻三弟近日在礼部观政,将春祭大典的章程梳理得井井有条,连父皇都夸你行事干练。我这个做兄长的,与有荣焉。”
萧承懿道:“皇兄谬赞。臣弟不过是奉命行事,拾遗补缺,不敢居功。”
“三弟过谦了。”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兄友弟恭,“方才在里头,望舒妹妹还同我提起,说你对《周礼》颇有见地,连她都自愧弗如呢。你那篇《论吏治清源》的策论,我也拜读过,见解独到,发人深省。父皇常说,我朝就需要你这般肯办实事、敢于任事的栋梁。”
谢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话明听是褒奖,可“敢于任事”四个字,从储君口中说出,便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
“过奖。”萧承懿端起酒杯一敬,“臣弟不过是纸上谈兵,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倒是皇兄,近日为春耕水利之事日夜操劳,臣弟敬皇兄一杯。”
太子含笑与他碰杯,饮尽后放下酒盏,话锋一转:“说起清明春祭,礼部可曾将祭天文书拟好?我听闻你提议改‘犊’为‘少牢’,此事尚有争议。礼法乃国之大事,不可不慎。”
萧承懿执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面上却依旧平静:“此事尚在商议。《四时纂要》有云,‘官中祭用牲,许以羊豕代牛犊’。臣弟以为,礼,因时而变,体恤民情,方是为政之本。祖制虽重,亦不可拘泥不化。”
“说得好,‘因时而变’。”太子抚掌赞道,“三弟有此见地,实乃社稷之福。只是朝中诸公,多是守旧之人。此事,你还需多费些心思,好生与他们分说才是。若有难处,只管来寻我,我这做兄长的,定当为你分忧。”
“多谢皇兄提点。”萧承懿举杯回敬,“臣弟定当尽力而为,不负父皇与皇兄所托。”
宴罢,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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