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愤交加之下,她脑中嗡的一声。什么礼义廉耻、什么闺秀体面,尽数被抛诸脑后。霎时血气上涌,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要拽他衣袖:“萧承懿!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休想”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崔明禾用力过猛,一个踉跄,脚后跟正正踩在了护城河湿滑的青石边缘,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他扑去。萧承懿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冲势带得一同向后倒去——
崔明禾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片刻扶住她手臂的那只手骤然失去了力道。
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眼前一片玄色身影,就这么直直地、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那片冰冷灰败的河水之中。
秋风卷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崔明禾僵立在河边,呆呆地望着那个被砸开又迅速合拢、只余下圈圈涟漪的水窟窿,脑中一片空白。
她......她把萧承懿......推进河里了?
——他......他会不会凫水?
……
“哗啦”
一道**的身影挣扎着破水而出,扒住岸边青石。金冠歪斜,水珠顺着墨色发梢、紧贴着脸颊轮廓不断滚落,在昏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活着。
他没死。
崔明禾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狼狈不堪,却偏生一双眼,在沉沉暮色里亮得惊人。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着岸上那手足无措的罪魁祸首。眼神里翻涌着震惊、错愕,以及一丝被彻底点燃的,幽暗而危险的火光。
完了。
崔明禾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那日之事惊动了巡夜的禁卫。崔明禾眼睁睁看着萧承懿被人七手八脚从冰冷的河水里捞上来,浑身湿透,面色铁青,薄唇紧抿成森冷的一线,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只在被禁卫簇拥着离去时,隔着攒动的人头,他蓦然回首,遥遥投来一瞥。
眼神复杂难辨,千般情绪都沉淀为一种她看不懂的,幽深而炽烈的火焰。
那火焰烧得她心惊肉跳,烫得她心尖一颤。
她几乎以为自己大祸临头。
可出乎意料的是,萧承懿竟未声张。此事就如此被轻描淡写地以“失足落水”为由,轻飘飘揭过一页。
然而哪来密不透风的墙?不出三两日,坊间便有了新的传闻,流言如野草疯长。
先是说三殿下仁厚,不慎落水后竟还替身旁惊慌失措的宫人遮掩,免其受责。后来又渐渐变了味,说那日殿下身边跟着的并非宫人,而是一位贵女。再后来,便有人言之凿凿,口道那位贵女便是清河崔氏长房嫡女——崔明禾。
一时间蜚短流长,甚嚣尘上。
有说崔姑娘早与三殿下暗通款曲私下相好,那日乃是河畔幽会,因口角争执,使小性儿才致殿下落水。
亦有说崔姑娘心系太子,见三殿下得势,心生怨怼,妒恨难平,故而蓄意报复。
更有离谱的甚者,只当是小儿女间打情骂俏的荒唐把戏。
无论哪种说法,于崔明禾而言,都无异于烈火烹油。
于是,她被禁足了。
太后懿旨,言其“性情浮躁,需静心养性”,自此非传召不得踏出长信宫半步。
崔明禾几乎要气炸了。
流萤日日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又闹出什么事来。可崔明禾除了日渐暴躁的脾气和与日俱增的烦闷外,倒也还算安分。
她只是觉得憋屈。
琴棋书画成了唯一的消遣,可棋盘上黑白子纵横,她下不了三两手便觉心烦意乱;古琴七弦,拨弄几声又嫌其音凄切,平白惹人心焦。
日子沉闷得能长出青苔来,每日里对着窗外那方四角的天,将那几株凋零的海棠看了无数遍,连哪根枝丫上还剩几片枯叶都数得清清楚楚。
宫外的消息便只能靠着从那些往来送膳、洒扫的宫人嘴里,零零碎碎地拼凑起来。
例如,萧承懿在吏部愈发雷厉风行。今儿个罢免了哪个只知吟风弄月的清谈客,明儿个又破格提拔了哪个出身寒微却颇有才干的年轻小吏。
又例如,他竟真的说服了陛下,将京畿附近几处皇家园林的外围土地分给了流民耕种,虽说只是杯水车薪,却也为他博得了不少赞誉。
再例如,他上书整顿京中治安,将那些终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们都拘起来操练了半月,城中风气为之一清。
除了萧承懿那些令人心烦的政绩,谢珩那不省心的荒唐行径也时常传入她耳中。
今儿个斗鸡输了银子,便牵着自家的狗去砸了人家场子,闹得满城风雨。
明儿个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头品相不凡的猎鹰,架在臂上招摇过市纵鹰逐兔,惊了吏部尚书杨大人的车驾,险些酿成大祸。镇北侯气得家法都请出来了,可转头他又嬉皮笑脸地溜之大吉,照旧我行我素。
她瞧不起萧承懿那副故作姿态的勤勉,更鄙夷他那套收买人心的手段。可心底深处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正在一步步地,将权力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而谢珩倒像是这沉闷京城里唯一的一抹亮色,活得恣意又鲜活。
时令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滑入深秋。
“姑娘,您别气了。如今外头风言风语的,您避一避也好。”某日,流萤为她奉上一盏新沏的六安瓜片,小心翼翼地劝解。
崔明禾没接茶盏,转而将手中绣绷重重往案上一掼,绷上那只鸳鸯歪歪扭扭,丑得不忍直视:“我气什么?我如今连门都出不得,还有什么可气的?”
她不过是失手,又不是存心!那日分明是他言语相激在先!到头来他毫发无损,还落得个宽仁大度的美名,她却要受这无妄之灾,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崔明禾心烦意乱地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姑娘,”流萤见她脸色实在难看,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又开了口,“奴婢方才去御膳房取燕窝,听见几个小太监在嚼舌根......”
崔明禾脚步一顿,冷眼瞥她:“又听见什么了?”
“说是......说是三殿下昨日向陛下请旨,要在宫外开府了。”
他要搬出宫去了。也好,眼不见为净。她“哦”了一声,厌烦道:“皇子开府,有何稀奇?”
“稀奇的是......”流萤觑着她的脸色,愈发斟词酌句,“殿下还请旨纳了两位侧妃,圣上已经准了。”
沉默过了半晌,崔明禾才从喉间挤出一丝冷笑:“哦?是哪两家的贵女,这般有福气?”
“回姑娘的话,一位是……是户部周侍郎家的嫡女,周月窈。”
周月窈?
崔明禾记得她。像个跟屁虫似的拜高踩低,但凡有萧承懿在的地方,十有**都能瞧见她那张含羞带怯的脸。一口一个“殿下”叫得甜腻,一瞧见她便翻白眼。蹴鞠赛后萧承懿崭露头角,她更是殷勤备至,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瞧。
那副谄媚模样,崔明禾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倒胃口。
没曾想,这狗腿子竟真有熬出头的一天。
“另一位,是……是卫府的姑娘,卫钰。”
卫峥的妹妹?
崔明禾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没想到萧承懿竟连这层关系都利用上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他前脚刚落水,后脚就忙着开府纳妃,一桩桩一件件,办得风生水起。而她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仿佛成了他平步青云路上一块无足轻重的垫脚石。
“那……正妃呢?”她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流萤摇了摇头:“这便是奇了。按理说,皇子开府当先册立正妃,以示尊贵。可三殿下府上偏偏正妃之位空悬,只纳了两位侧妃。如今宫里宫外都为这事议论纷纷呢。”
开府建牙,却不立正妃。不合礼制,更引人揣测。
“外头都传疯了。”流萤见她半晌不语,神色变幻不定,又忧心忡忡道,“都说......都说三殿下这正妃之位,是特意为您留的。只待风声过去,陛下和太后娘娘便会下旨赐婚......”
“呸!”崔明禾啐了一口,“谁稀罕!”
她宁可一辈子老死在长信宫,也绝不要嫁给那个阴险狡诈的伪君子!
……
日子就在这般憋屈与愤懑中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晃到年下。
京中又添了一桩喜事。
徐员外家的千金与尚书府上的公子定了亲。择腊八那日大婚。
这消息传来长信宫时,崔明禾正在窗下描一幅《九九消寒图》。听完流萤的转述,她手中紫毫一颤,一滴浓墨霎时便污了那刚刚点上的梅瓣。
她若无其事地歇了笔,将画废了的宣纸揉作一团掷入纸篓。再也无心作画。
流萤说起此事时倒满脸艳羡:“听说尚书府送去的聘礼足足抬了一百二十八抬,从街头排到街尾,那叫一个风光!”
崔明禾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她想起那个在学宫辩难时,言辞清脆,眉目间满是灵气的少女。也想起卫峥那张一提起徐斐,便会不自觉泛红的脸。
徐斐……
她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当真比戏文里唱的还要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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