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无垠的海洋，又像是被包裹在最轻柔的云絮之中。独孤离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酣沉，意识徜徉在无忧的虚无里，没有恐惧，没有算计，没有那如影随形的、对未来的惶惑不安。她像一只终于在阳光下找到安心角落的猫，慵懒地伸展着灵魂的触角，贪婪地汲取着这份难得的宁静，甚至生出一种但愿长眠不复醒的眷恋。
然而，总有一缕顽固的、清苦的气息，如同穿透迷雾的丝线，执拗地萦绕在她的感知边缘，试图将她从这深沉的休憩中唤醒。那苦味初时极淡，似有还无，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任她如何在梦海中潜游躲避，它总能精准地找到她，并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终于不堪其扰地掀开。视线先是模糊，继而缓缓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轩辕素那张近在咫尺、清绝出尘的脸庞。她似乎一直守在一旁，此刻正微微俯身，专注地凝视着她。
“你终于醒了。”轩辕素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如释重负的沙哑，唇角轻轻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如同冰湖上漾开的第一圈涟漪，清冷，却真实。
独孤离眨了眨眼，意识尚有些迷离，仿佛仍沉浸在悠长的睡梦里，声音带着刚醒时的软糯：“终于？我睡了很久吗？”
“五日。”轩辕素轻声答道，指尖极其自然地拂开她颊边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
“五日？”独孤离微微讶异，随即舒展了眉眼，像只餍足的猫儿，唇角漾开纯粹的笑意，“难怪……我觉得浑身松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睡得这般舒服。”
见她面色红润，眸光清亮，神态轻松，全然不似五日前那个气息奄奄、游走于生死边缘之人，轩辕素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却仍不放心，执起她一只手，温和的灵力再次探入其经脉，仔细巡弋一周，确认那枯竭之象已去，生机重新充盈流转，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并非回光返照，而是真正的……劫后余生。
“孩子很健康，”轩辕素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温和，“你想看看她吗？”
独孤离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已然平坦的小腹，指尖微僵，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茫然与恍惚，仿佛才意识到那里曾孕育过一个生命。静默了片刻，她才轻轻点头，声音低不可闻：“……嗯。”
“好，我去将她抱来。”轩辕素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墨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开一道优雅的弧线，转身离开了内室。
偌大的寝殿顿时安静下来，只余熏香袅袅。然而，就在这片静谧之中，一个声音，一个与她自身一般无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轩辕楷泽那样对你，你不恨他吗？”
独孤离悚然一惊，猛地环顾四周！珠帘静垂，屏风寂然，除了她自己，并无他人。
“谁？谁在说话？！”她压低声音，带着惊疑与警惕。
那声音却不答，只是继续幽幽地蛊惑，带着一种冰冷的、挑动情绪的魔力：“轩辕楷泽要杀你，还要杀你腹中孩儿，你不恨他吗？”
“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独孤离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是轩辕楷泽的错，是轩辕绝歌的错，如果不是他们，你怎么会一次次差点死掉。”那声音如同附骨之疽，钻入她思维的每一个缝隙。
“你在胡说什么！”独孤离厉声反驳，尽管声音不大，却带着维护的急切，“绝歌姑娘是我的恩人！若不是她秘境相救，我早已葬身湖底！”
“可是，若非轩辕绝歌，轩辕楷泽怎会因嫉生恨，一心要杀你泄愤？”那声音步步紧逼，逻辑扭曲却带着致命的煽动性。
“就算没有绝歌姑娘，他若想杀我，何愁找不到理由？！”独孤离咬牙，试图保持清醒。
“那么，一切都是轩辕楷泽的错。”那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审判。
一股莫名的情绪被引动，独孤离眼神出现片刻的空洞，下意识地跟着重复，声音平板：“一切都是轩辕楷泽的错。”
“他伤害了你，差点害死你的孩子，差点让你死去。”
“他伤害了我，差点害死我的孩子，差点让我死去。”这些话，如同带着倒钩的种子，被强行植入她的心田，扎根，蔓延。
“一切都是轩辕楷泽的错，你要杀了他。”那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杀意。
“一切都是……”独孤离的神情剧烈挣扎起来，秀眉紧蹙，剩下的字眼卡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杀意？不，那太沉重……
“你不恨轩辕楷泽吗？”声音带着不满的质问。
“没有感情，何来恨意。”她喃喃，带着一丝疲惫的漠然。恨，也是一种强烈的情感，而她对这个名义上的“夫君”，或许只有厌惧与疏离。
“他三番五次要置你于死地！你怎能不恨！”那声音几乎是在她脑中尖啸。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轩辕素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打断了她脑中那场无声的厮杀。她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包裹得严实的小小婴孩，递到独孤离面前，神色是罕见的、带着期许的温柔：“看看她，这是你的孩子，眉眼……很像你。”
独孤离的注意力被吸引，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脸上，带着一丝初为人母的陌生与好奇。然而，就在她凝神细看的瞬间，眼前的婴孩面容骤然扭曲、青紫，变成了一副惨死之状！
“啊！”独孤离惊骇得失声尖叫，猛地扭开头，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
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了本就敏感的孩子，嘹亮的啼哭声瞬间响彻室内。轩辕素连忙将孩子抱回，轻轻摇晃安抚，目光却担忧地锁在独孤离苍白的脸上：“离儿？你怎么了？”
独孤离只是摇头，双手紧紧捂住眼睛，身体微颤，不敢再看那襁褓一眼。脑中的血腥画面与耳畔婴孩的啼哭交织，让她几欲崩溃。
轩辕素见状，只得先唤来一名候在外间的侍女，将啼哭不止的孩子交予她抱走安抚。
待室内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轩辕素才在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握住独孤离冰冷颤抖的手，声音放得极柔：“告诉我，方才究竟怎么了？是哪里不适吗？”
“没……没什么……”独孤离放下手，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先是脑中幻听，现在又是眼前幻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产后虚弱而精神失常。
“可你方才分明是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轩辕素不肯放过，指尖抚过她冰凉的额角，“那孩子的长相……不能讨你欢喜吗？”
“不是……”独孤离垂下眼帘，长睫掩盖住眸中的惊悸，“我只是……有些累了。”她脑中残留的，只有那片挥之不去的血腥残像。
“宗主，”她抬起眼，带着一丝恳求，“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好，你安心睡，我在这里陪着你。”轩辕素为她掖好被角，手却并未松开，依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接触传递力量与安定。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沉稳而令人心安的温度，独孤离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问道：“宗主，轩辕楷泽……他一直那般厌弃我，为何……我还能一直留在星罗宗呢？”这个问题，她或许问过，但此刻，她想听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轩辕素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底：“星罗宗的规矩，凡能凭自身之力，踏上宗门台阶，穿过山门者，皆与宗门有缘，可留。你既已踏入，便自有留下的资格。”
“那……”独孤离的目光与她交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若我……并未怀有轩辕楷泽的孩子呢？我还能留下吗？”
轩辕素握着她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紧，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独孤离，似乎在评估她问出此话的深意。殿内一时间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轩辕素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当然。”
这个答案并未让独孤离满意，她像是执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像是要印证什么，继续追问，声音更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如果……如果那孩子，根本就不是轩辕楷泽的呢？”
“她就是轩辕楷泽的孩子！”轩辕素的语气陡然变得急促而肯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失态的锐利。她的眼神在与独孤离对视了一瞬后，竟第一次，微微偏开了些许，虽然那偏移极其短暂，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独孤离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回避。
“你别胡思乱想，”轩辕素迅速调整了情绪，声音恢复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好生休养，那孩子……还等着你为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殿内的熏香似乎更浓郁了些，带着安神助眠的功效。独孤离觉得眼皮渐渐沉重，在那袅袅青烟中，她缓缓阖上了眼眸，意识再次沉沦。
然而，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并未放过她。
“轩辕楷泽厌恶你，轩辕素欺瞒你……你不甘心吗？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承受这些伤害？”那声音如同毒蛇，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吐着信子。
独孤离紧闭着眼，不予理会，任由意识向着黑暗深处滑落。
……
混乱的梦境接踵而至。
她时而是在那条漫无尽头的白色甬道上赤足狂奔，身后是追兵与犬吠，前方是自由的微光与……凛冽的风雪；时而又被死死摁在冰冷的雪地中，轩辕楷泽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狰狞的脸无限放大，双手如铁钳般扼住她的喉咙，怒吼着：“你就不该活着！你这贱人！连同那孽种都不该存于世！”
窒息的痛苦真实得令人战栗。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再次堕入死亡深渊时，轩辕素的身影破开风雪而来，如同救世的神祇。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感激与依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衣角，寻求庇护。
然而，轩辕素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神情疏离而淡漠，声音如同冰凌相击：“轩辕楷泽是你的夫君，按礼，你也该随他，唤我一声……母亲。”
“不……不能这样！”巨大的失落与绝望瞬间将她淹没。
画面再转，她被无形的屏障禁锢。屏障之外，心允端着药碗走来。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向心允投去求助的目光。可轩辕楷泽却出现在心允身边，脸上带着邪恶而扭曲的笑容，将一碗色泽深浓、气味刺鼻的药递给她：“心允，你一向最是忠心。那毒妇诡计多端，生了个野种妄图玷污我轩辕氏血脉。你去，将这碗药给她灌下，好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事成之后，本少主自有重赏！”
心允的脸上竟露出欣然之色，毫不犹豫地接过药碗：“少主放心，心允明白。”
风雪更疾，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落下，将那一片轩辕素亲手为她移栽、以法术维持盛开的樱花尽数掩埋。失去了灵力滋养，娇嫩的花瓣迅速枯萎、化为灰烬。连同被深埋雪下的她，也感受着那渗入骨髓、冻结灵魂的极致寒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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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玉碎冰弦温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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