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医生每周都来。
靖合对此极为重视,每次都会提前将客厅收拾好,当天早早就叫缪绡起床。
领队的是一位姓秦的中年女医生,气质干练,性格温和,倒是和缪绡有点相似。
或许因为这个,靖合十分相信她。
每次检查,他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看着那些仪器上的数字,事无巨细地追问:
“秦医生,她心率是不是偏快啊?”
“我看她最近还是没大有精神,药里再加一味黄芪会不会更好?”
他什么都问,看不见别的。连秦医生都能看出他的焦虑,一开始还耐心解答,后来只当是应付。
但偶尔,她的目光会极快地从缪绡脸上一掠而过,而这复杂的眼神靖合从来察觉不到。
缪绡则安静地配合着所有的检查,抽血、测量、问诊,她像一件温顺的物品,任由摆布,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落在窗外,或者虚空中的某一点,很少与靖合有长时间的对视。
当他望过来,她只是笑。
一次例行检查结束后,靖合被一个紧急工作电话暂时叫去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正在整理器械的秦医生和依旧半躺在沙发上的缪绡。
秦医生忘了眼书房合上的门,手上的动作还是顿住了,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缪小姐,您最近的激素水平波动很大,情绪和身体上的不适感应该很明显。尤其是肠胃,一直在持续的低烧和隐痛,这并不正常。我们真的不需要......”
“秦医生。”
缪绡轻声打断她,决绝的不容置疑。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对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永不散去的雾霭,
“上次我们‘商量’好的方案,继续就可以了。所有的症状,都按‘长期调养过程中的正常反复’来解释。您应该明白的。”
她望着她,她在下达命令。
秦医生沉默了片刻,
“可我是医生,先是一名医生再服务患者获取报酬......那我也是医生。”
她继续说,
“缪小姐,你的身体在反抗,它很痛苦,它在发烧,它在疼。”
缪绡的眼神坚决,
“我没有抗拒您的任何治疗方案,而我们也只是对他隐瞒了结果而已,该做的我也做了,该吃的药我也都吃了,只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罢了。这样说您是否能心里好受点?”
缪绡望着书房的门,
“......他现在什么样子您应该也看到了,您要知道,比起我,他的问题要严重得多。”
秦医生最终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但这样下去,最终受损的是您自己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重要。”
缪绡再一次打断她,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只要他觉得我在好起来,就够了。”
脚步声从书房方向传来。
缪绡脸上的所有情绪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她又变回了那个苍白、顺从、虚弱疲惫的瓷娃娃。秦医生也立刻恢复了专业冷静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话从未发生。
靖合走回来,不知刚才在电话里和人讨论了什么,眉头微蹙着,但看到缪绡的瞬间立刻舒展,关切地问:
“秦医生,刚才我还没说完,她下午有时候会低烧,而且还挺频繁的。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戏码再度上演。
秦医生面色如常,按照缪绡写好的剧本回答:
“不必过于担心,这是体质虚弱的患者在调养过程中一种常见的反应,说明身体正在努力适应和吸收药力。这段时间只要注意休息和保暖即可,我们会调整一下药方中几味药的剂量,帮助缪小姐平稳度过这个阶段。”
靖合认真地听着,仿佛得到了权威的保证,紧绷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他完全信任秦医生这套所谓专业的说辞,因为这符合他“精心养护必将带来好转”的逻辑。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去送医生离开时,缪绡轻轻松了一口气,疲惫、侥幸、自我厌弃、随后又只剩下疲惫......
她恨自己。
恨自己当初那个自以为是的决定,恨自己如今只能用一个个谎言来圆最初那个巨大的谎言。
她看着靖合为她忙前忙后、为她焦虑不已、将她视为易碎品般捧在手心的样子,就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
她认定自己毁了他对“家”和“未来”的期待,不配再拥有他毫无保留的爱。
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孽。
并且这罪孽真正的受害者却无从知晓,她只能自我惩罚,她也应该自我惩罚。
这罪孽蛀空了她,药石无医。
一天一天反反复复的煎熬拖垮了她的身体。
胃痛开始频繁地造访。
起初只是隐痛,她忍着,面色如常。后来这痛对她熟视无睹,一天天逐渐加剧,有时会毫无预兆地袭来,疼得她瞬间蜷缩起来,冷汗涔涔。
有一次,夜里。
剧烈的绞痛将她从浅眠中撕裂。她猛地蜷起身子,手指死死抵住上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不能喊出来,她试图将那痛呼声压抑在喉咙深处。
而抱着她的靖合却几乎立刻惊醒。
“绡绡?!”
他打开床头灯,被她的样子吓得瞬间清醒——
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没......事......”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毛病了......胃......胃痉挛......一会儿......就好......”
靖合手忙脚乱地想要抱她,可她身上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颤抖让他心惊胆战。
“好什么好?!必须去医院!”
他立刻就要拿电话。
“我不去!”
缪绡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她费力睁开眼,痛到泛着泪的眼睛却是如此的固执,
“不去医院......求求你......药......抽屉里有药......吃了就好......”
胃疼成那样她也不管了,她用尽所有力气爬到他身边,嘴里反复重复着“不去医院”“求求你”......
他屈服了,只能依言慌忙去找药。
喂她吃下药后,他又用热毛巾反复敷在她小腹,不停地揉着她的后背,直到那阵剧烈的痉挛慢慢平息下来,她才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地昏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靖合立刻叫来了秦医生。
他脸色铁青,将昨晚的情况描述了一遍,语气阴冷: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情况?她的肠胃不是一直在调养吗?”
秦医生在靖合看不到的角度,与床上的缪绡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她从那脆弱的眼神里看到了是无声的哀求。
秦医生暗自吸了口气,转向靖合,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歉意:
“这是我们评估不足。缪小姐之前的身体亏空实在太厉害,脾胃尤其虚弱。现在用温补之药,对于极度虚弱的肠胃来说,有时确实会产生这种‘虚不受补’的剧烈反应。是我们用药过于急切了,接下来会立刻调整方案,以温和舒缓为主,先养护肠胃。”
这个解释太过合情合理,他信了。他怎么能不信。
他于是更加自责,认为是自己心太急了,反而到伤害了缪绡。
他更加小心翼翼,将一日三餐调整得更加软烂清淡,他看着她吃,目光灼灼,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好起来。
然而,就是从这次突然发病后,靖合隐约感觉到,缪绡身上有什么东西好像彻底变了。
她变得更加安静,几乎到了沉默的地步。不再是那种带着依赖和柔软的安静,而是一种抽离的、仿佛灵魂已经飘远了的沉寂。
她不再对他说起任何关于自己的想法,不再分享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需要被照顾的、顺从的病人,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他喂什么,她就吃什么;他要求休息,她就闭上眼睛。
她把自己的心锁起来,又把钥匙丢了,抛远了。
靖合起初只是沉浸于照顾她的虚假满足感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但时间久了,他握着她越来越纤细的手腕,看着她日渐尖削的下巴、和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青黑,心里的疑团,开始涨大。
最让他感到无措的,是缪绡在床笫之间的变化。
她变得异常主动,甚至可以说是索求无度。常常在他并无此意,只是单纯想拥着她入睡时便主动吻上来,然后,手指笨拙却急切地解他的衣扣。她的吻是绝望的,然后,她的身体缠上来,紧得像要勒进他的骨头里,要么,融为一体,要么,就彻底燃烧殆尽。
那热情里没有互动,没有羞涩,只是一场单方面的献祭。
她从不表达自己的感受,只是竭尽全力地取悦他,迎合他,仿佛这是她唯一存在的价值,是她唯一能偿还他的方式。
靖合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其实并没有准备好,有时甚至痛得发抖。但她从不叫停,只是咬紧唇,更用力地抱他。
事后,她总是很快地背过身去,或者立刻下床去清理,留下他一个人对着她迅速疏离的背影,心里堵着说不出的怪异。
那不像亲热,更像是一场程序化的任务。
他试过。
在她又一次靠过来时,他握住她的手腕,看进她的眼睛,想从那片迷雾后看出点什么:
“绡绡,我们不急,你身体还没好......”
她总是立刻用吻堵住他的话,声音甜腻得发哑:
“靖哥哥,我想要......抱紧我,好不好?”
她拉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引导他。眼神却躲闪,怕他看穿那热情底下,早已是废墟一片。
她像是在用这场顺从和性,为自己修一座坟墓。拉着靖合一起沉溺其中,用□□的片刻欢愉,逃避内心无休无止的啃噬。
她觉得这是唯一能给他的,也是唯一能惩罚自己的。
他终于不能再装作看不见。
一个午后,阳光很好。
缪绡吃完药,又习惯性地缩回沙发里,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眼神又是空的。
靖合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将她揽进怀里,而是沉默地看了她许久。
“绡绡,”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谈谈,好吗?你最近有点奇怪......”
她身体几不可见地一僵。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问:
“谈什么?”
“你......真的有在变好吗?”
他斟酌着用词,
“我感觉你......好像离我很远。”
她缓缓转过头,脸上是一个完美的、带着些许困惑的温柔笑容:
“没有啊,我不是一直都很好吗?靖哥哥,你怎么了?”
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微蹙的眉头,
“是不是最近太累,照顾我......让你有压力了?”
她轻而易举地将问题的焦点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用关怀的姿态堵住了他接下来的所有疑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
靖合想解释。
“那就好。”
缪绡打断他,重新靠回他怀里,声音软软的,却让他无法质疑,
“我很好,真的。只要你在身边,我就一直都在变好。别胡思乱想了,嗯?”
她仰起脸,吻了吻他的下颌,是一个带着安抚和明显终止话题意味的动作。
靖合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这个吻堵了回去。
他只能抱着怀里这温顺却仿佛没有灵魂的躯壳,看着她重新望向窗外那没有焦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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