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芷漪垂首敛目,睫毛在眼下投出青影。
瑞武帝望着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想起她六岁时偷拿御膳房糖糕,被抓包时也是这般局促的神态。
"罢了,朕乏了。"帝王挥退众人的袖袍扫过案头,鎏金镇纸将奏章压出褶皱,"芷漪留下。"
空荡荡的大殿里,烛泪坠地的声音格外清晰。
姜芷漪盯着龙靴上盘旋的金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陛下......"
"想说不愿做太子妃?"瑞武帝端起茶盏轻抿,茶汤映出少女骤然睁大的双眼。
他忽而冷笑,茶盏重重磕在檀木案上,
"你以为朕不知?自小爬树掏鸟蛋,十二岁就能开三石硬弓,这宫里的规矩,哪困得住你这匹小野马?"
姜芷漪猛地抬头,玉色面庞泛起惊惶:"既知臣女生性散漫,陛下何苦——"
"私自调兵该当何罪?"瑞武帝龙袍带起的风掀翻几案上的奏折,
"朕封你为太子妃,既是赏你破获逆案的胆识,也是罚你目无君令的莽撞!"
他望着少女苍白的脸色,语气忽而转柔,"你若成了一国之母,辅佐储君造福百姓,不比在战场上用命厮杀强?"
姜芷漪踉跄着跌坐在金砖地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裙摆渗进骨髓。
她想起边疆百姓的哀嚎,想起硝矿图纸上蜿蜒的红线,喉间泛起铁锈味:"陛下,臣女愿领任何责罚,只求......"
"想讨价还价?"瑞武帝眯起眼睛,"若是求朕收回成命,不必开口。"
"臣女恳请出征边疆,亲手擒获萧戾!"姜芷漪突然挺直脊背,凤目中燃烧着烈烈火光。
殿外忽的起了风,将她束发的丝带吹得猎猎作响。
"荒唐!"瑞武帝拍案而起,震得玉玺在锦缎上滑动,
"我东昭男儿何在?要你一介女流上阵杀敌!"
"保家卫国岂分男女!"姜芷漪重重叩首,"陛下可知萧戾如何残杀我将士?"
她猛然扯开领口,锁骨处露出血迹未干的狰狞伤口——那是前日与箫戾激战是留下的。
"他用淬毒的匕首划开我兄弟的喉咙,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到现在,梦里都是那股腥甜!"
瑞武帝的手指死死攥住龙椅扶手,鎏金纹饰硌得掌心生疼。
眼前少女的面容与记忆中那个举着木剑的孩童渐渐重叠,他突然想起霍霄延曾说,
他的女儿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绝非是困在院墙中的雀儿。
"臣女愿女扮男装,若不能擒获萧戾,甘愿军法处置!"
姜芷漪膝行上前,抓住龙袍下摆的手在颤抖,"求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溅在脸上的学可以洗净,心中的鲜血淋漓却挥之不去!"
殿内死寂如坟。
良久,瑞武帝长叹一声,伸手拂开少女额前凌乱的发丝。
指尖触到的肌肤滚烫,一如她眼中灼人的光。
"你这性子,倒真像你阿娘年轻之时......"
他转身时,龙袍扫过姜芷漪冰凉的手背,"只是——"
瑞武帝话音未落,姜芷漪突然屈指咬破指尖。
腥甜的血珠顺着指节滚落,在明黄龙纹地砖上绽开红梅。
她迅速撕下洁白的裙摆,素白的绢帛铺展时,带起一阵裹挟着腥甜气息的风。
"陛下!"染血的指尖悬在半空,她仰头直视帝王,双眸中燃烧着灼人的光,
"臣女立此军令状——"她攥紧拳头,任滚烫的血珠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在素白的绸缎上晕开刺目的红梅。
"一年之内,若不能收复三城、擒获萧戾,臣女愿以颈血谢天下!"
金銮殿内死寂如坟。瑞武帝盯着那封血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龙纹扶手。
他见过无数大臣的请战表,却从未见过如此滚烫的誓言。
少女垂落的发丝间,苍白的脸上泛着近乎执拗的潮红,倒像是战场上浴血的旌旗。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帝王的声音突然沙哑,
"三城沦陷半年,连你阿爹都需筹备多日方能出征。"
"臣女知晓!"姜芷漪膝行半步,血渍在金砖上拖出蜿蜒痕迹,
"南蛮烧杀抢掠,百姓生不如死!臣女每多耽搁一日,就有更多人丧命!"
瑞武帝猛地起身,龙袍扫翻案上奏折。
他低头盯着眼前倔强的少女,试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到退缩。
可映入眼帘的,是比南疆寒铁更冷冽的锋芒——那是经历过生死轮回的眼神,藏着能烧穿一切的烈焰。
"即便得胜归来,太子妃之位仍不可废。"他突然冷笑,
"你可愿拿自由换这一战?"
姜芷漪的睫毛剧烈颤动,喉结艰难地滚动。
她想起草原上的风,想起马背上的自由,又想起前世战士们期盼又信任的眼神,最终重重叩首:
"臣女不悔!"
额头撞地的闷响,惊得梁上金铃微微晃动。
瑞武帝突然笑出声,笑声中带着释然与无奈:
"好!若你真能做到,朕便许你——"他抬手虚点,"还朝之日,去留随你!"
姜芷漪浑身一震,猛然抬头。
晨光穿透雕花窗棂,在帝王脸上镀上金边,那一刻,她竟从那双威严的眼中,看到了父亲般的期许。
"你打算以何身份出征?"瑞武帝忽而发问,"扮作霍家二郎?"
"不可!"姜芷漪急得皱眉,"兄长们皆有大志,臣女不能夺其前程。"
她咬了咬下唇,指尖无意识搓着带血的袖口,
"若陛下允许......臣女愿以霍家私生子的身份入伍。"
殿外传来悠远的更鼓声,惊起檐下寒鸦。
姜芷漪望着帝王若有所思的神情,想起前世那个隐姓埋名的"霍三郎"——这一次,她要用同样的身份,改写注定覆灭的结局。
远征军中大多都是霍霄延带出来的兵,她忽然空降军队,身份与霍霄延沾边是最好不过的。
瑞武帝捻着胡须,眉头微蹙:"扮作霍家私子倒是可行,只是你阿娘那里......"
话音未落,他脑海中已浮现出姜楠挥着软鞭大闹御书房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当年那女子手持长剑逼得刺客跳墙而逃的英姿,此刻想来仍令人心有余悸。
姜芷漪狡黠地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阿娘顶多罚阿爹跪半个月的算盘,总不至于真要了他的命。"
说到这,她故意压低声音,"前些日子阿爹偷偷养的蛐蛐被阿娘发现,最后不也只是把蛐蛐罐没收了?"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瑞武帝笑得直拍龙椅扶手,金銮殿内久久回荡着爽朗的笑声:"你这丫头,倒是看得透彻!"
他敛起笑意,神色转为郑重:"你打算何时启程?"
"明日拂晓。"姜芷漪立刻答道,眼神坚定如铁。
她想起昨日收到的加急战报,南疆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
"南蛮定不会遵守那日演武场上的赌约,边疆战事瞬息万变,晚一天就可能多牺牲无数将士。"
瑞武帝微微一怔,望着少女决绝的神情,心中既欣慰又心疼:
"不与家人道别?"
他想起自己送皇子出征时,妃子哭肿的双眼,不禁有些动容。
姜芷漪低头盯着青砖缝里的苔痕,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柳絮:
"若让阿爹阿娘知道,只怕他们连夜追来。"
她咬了咬唇,忆起昨夜她偷偷整理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各类暗器。
似乎她早有预料,她要离她而去。
那一点一滴,润物细无声的爱意,此刻却成了最沉重的牵挂。
瑞武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招手唤来贴身太监王福。他在太监耳边低语片刻,王福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今夜朕设饯行宴,就说是为你去云隐寺思过送行。"
瑞武帝摩挲着龙纹扶手,目光深邃,"对外宣称你私调兵马,自请思过一年,期间禁人探望。"
他特意加重了"思过"二字,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姜芷漪眼眶瞬间湿润,"陛下思虑如此周全......"
她的声音哽咽,想起前世孤军奋战时的绝望,再看眼前为她筹谋的帝王,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暖意。
"快起来吧!"瑞武帝亲自将她扶起,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不禁皱眉,"明知朕是故意为难,怎还如此实在。"
他的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嗔怪,仿佛面对的不是出征的将领,而是自家任性的小辈。
姜芷漪仰起头,看着帝王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宫宴上,这位威严的君主偷偷塞给她糖糕的模样:
"能遇陛下这样的明君,是东昭百姓的福气。"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的赤诚。
瑞武帝哈哈大笑,“若我东昭子民皆如你一般,朕便是——”
为说出口的话被姜芷漪急忙打断:
"陛下万金之躯,可不能再说'死'字!"
她像教训调皮孩童般认真的模样,让帝王忍俊不禁,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好好好,都听你的!"
这一刻,金銮殿里没有森严的等级,只有长辈对晚辈的牵挂,和少年对家国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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