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料和画具是第二天上午送到江临所住的公寓的。
顶级品牌,种类齐全得近乎奢侈,沉甸甸的木制画箱打开,一排排崭新的锡管颜料排列整齐,散发着高级的油脂气味,各种型号的画笔应有尽有,笔杆光滑,笔锋柔软,调色板是整块厚重的亚克力,光洁如镜。
它们被无声地堆放着,像一个沉默的、带着讽刺意味的祭品,祭奠着某种早已逝去的东西。
江临站在画架前,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工具,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落在崭新的锡管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支貂毛画笔柔软的笔尖,触感陌生又熟悉,带着遥远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猛地收回了手,仿佛被烫到。
昨晚对苏晚舟说的那句“随你”,以及冰冷的转账提示音,最终也没能让他鼓起勇气拿起画笔,而今天苏晚舟就直接把全套绘画用品送上门,仿佛是在逼他接受自己的命令不可违背。
江临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拧开了几管最基础的颜料,钛白、象牙黑、熟褐、赭石...被他一一挤在崭新的调色板上,有些笨拙地调和着,动作生疏又僵硬,像一个初学画的孩子。
毕竟18岁以后,他就一次都没有拿过画笔了,曾经那些引以为傲的作品,都随着离开那栋别墅而被他扔进了垃圾站。
松节油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精神世界中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一朵枯萎干涸的小花正在悄然苏醒。
江临拿起一支中号画笔,蘸饱了调好的灰褐色颜料,笔锋悬停在洁白的画布上方,微微颤抖着。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能画什么了,那个曾经14岁就办画展的少年,如今似乎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画曾经画室窗外那棵四季变幻的梧桐树?画母亲插在青瓷瓶里那束带着露水的鸢尾花?还是画……葬礼上那两座冰冷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墓碑?
江临闭着眼深呼吸,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寂的冰冷,画笔重重落下,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在画布上涂抹开大片混沌的灰褐色。
没有构图,没有光影,没有意义,只是粗暴地将颜料覆盖上去,一层又一层,试图用这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颜色,埋葬所有翻涌而出的痛苦回忆。
画布很快被一片混乱压抑的灰暗所覆盖,像一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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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周苏晚舟似乎很忙,没有再找过他,江临就一直待在这个空旷的公寓里,从早到晚坐在画布前,像在完成一项酷刑,但却异常兴奋和沉迷。
调色板上的色彩单调而灰暗,每一次落笔都带着沉重的负担,公寓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松节油气味,混合着他心头无法排解的阴郁。
这天下午,苏晚舟提前结束了出差,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疲惫不堪,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让司机开到了江临的公寓楼下。
输入密码,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颜料气味扑面而来,让她微微蹙眉,客厅里光线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前,江临背对着门口,坐在画架前,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江临穿着简单的T恤,黑色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背影,肩背的线条因为用力而微微紧绷。
苏晚舟放轻脚步走过去,她十分好奇,也有些期待,想看看她用钱砸出来的画,究竟是什么样子。
当她走到画架侧面,目光触及画布上的内容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不是她想象中任何美好的事物,没有风景,没有静物,没有人像。
只有一片混沌的、压抑到极致的黑暗!
画布被大片大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黑色、深灰和暗红所覆盖,颜料被粗暴地堆叠、刮擦,形成一道道如同撕裂伤口般的肌理。
画面中央,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的形状,像是坍塌的建筑物,又像是被暴力撕裂的人形轮廓,整幅画散发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充满毁灭性的气息!
苏晚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从未在任何画作上感受过如此直白强烈的痛苦和黑暗,这根本不是艺术,而是一场血淋淋的精神屠杀现场!
她震惊地看向江临。
而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笔在他手中飞快地舞动,蘸着浓稠的黑色颜料,狠狠地涂抹着,覆盖掉了画布上仅存的一点点空白区域。
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偏执的光芒,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江临!”苏晚舟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悸和尖锐。
江临的动作猛地僵住,画笔悬在半空,一滴浓黑的颜料坠落,在画布下方砸开一朵丑陋的花。他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醒,身体颤抖了一下,僵硬地转过头。
当他的目光触及苏晚舟那张写满震惊和恐惧的脸时,眼底疯狂的火焰如同被冷水浇熄,瞬间化为被窥破最不堪秘密的狼狈。
江临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画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下意识地想要用身体挡住那幅可怕的画作,但那巨大的视觉冲击力,又岂是他能轻易遮挡的。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和冰冷的敌意,一周不见,江临居然长出了明显的胡茬,显然是一直没有出过门。
苏晚舟目光扫过那幅令人不适的画,最后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语气尖锐却带着的颤抖:“这是我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江临看出了苏晚舟对这幅作品毫不掩饰的鄙夷,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充满自嘲:“这不就是苏总花钱想看的吗?不满意吗?”
苏晚舟被气得脸色发白,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竖着尖刺、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看着他眼底那片死寂的绝望,看着他身后那片如同深渊般的黑暗画面…
她买下的,到底是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斥责、所有的金钱赋予的优越感,在那片巨大的黑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卑劣。
苏晚舟第一次在这段她用金钱构筑的交易关系里,感受到了彻底的无力。
她近乎仓皇地逃离了这个充斥着绝望气息的空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凌乱急促,像在逃离一场可怕的怪物。
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浓烈的气味和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客厅再次只剩下江临一个人僵立在画架前。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沾满颜料的双手,那粘稠的黑色,如同他内心无法摆脱的污秽和绝望。
砰——!
随着一拳挥下,画架轰然倒塌,未干的颜料被砸得飞溅开来,在他脸上和衣服上都留下了点点污迹,如同斑驳的血痕。
他颓然地低下头,身体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沾满颜料的双手里,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空旷死寂的客厅里,低低地回荡。
色彩对他来说,早已不再是救赎,而是最深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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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被砸了一拳的黑暗画作,被江临用防尘布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连同旁边那些崭新的、散发着讽刺意味的颜料和画具,一起推到了客厅最不起眼的角落,像掩埋一具不堪的尸体。
公寓里颜料的气味渐渐散去,但压抑的感觉却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沉入水底的淤泥,无声地沉淀在每一个角落。
苏晚舟没有再提那幅画,也没有再踏入这间公寓一步,又是连续很多天都没有见他。
那天画布上令人心悸的黑暗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用堆积如山的工作麻痹自己,将自己彻底投入公司那个永不停歇的战场,试图用一场场职场的胜利冲刷掉那个让她后知后觉的、名为“心痛”的情绪。
江临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公寓里沉默地生活,打扫卫生,看书听歌,偶尔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蚂蚁般忙碌的人群,眼神空洞。
手腕上那条银链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在失控的痛苦宣泄之后,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更深的沉寂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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