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半夜被人割了脑袋,你也要说自己毫不知情?”
李兴安推开门,他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红袍,身上却半点雨滴没有,在风雨晦暗中格外显眼。手再一用力,殿门大开着,李兴安的影子先越过殿门,投在了那三名御史身前。
他步履矫健,行动时腰间的玉佩泠泠相撞,有意走到那人面前一晃而过。打眼瞧着安如磐石垂眸饮茶的崔景,一掀衣袍,挑了个在他对面一排的椅子,边走边说道:“不知者无罪这话可搪塞不了我,郑御史可要小心说话。”
那被李兴安点了名的郑御史唯唯诺诺称是,为首的柳弘光的腰更弯了些,另一个从头到位都没出声的御史也低着头,时不时偷眼看一眼宋怜的神色。
宋怜被李兴安打断了训话也丝毫不恼,甚至坐回了软椅上,小口呷着刚端上来的浓茶,她与同样端着茶盏的崔景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待李兴安坐定后继续开口。
“御史台,”宋怜顿了一顿,“我知道怀王现下也在往御史台里塞人,巡院更是首当其冲。但河道贪腐一事,早至去岁夏,你们便不该不知道。”
“怕是有人刻意瞒报吧。”李兴安有意无意地盯着郑御史瞧。
那郑御史被他一看,打了个激灵,心中直道你李兴安是个什么身份,也在这里审起我来了。瞥了一眼宋怜无甚表情的脸,尚且摸不明白宋怜的态度,只能咬着牙关默不作声。
“孙灿给了你多少好处,才让你不过问福江河道一事?”
此话一出,郑御史膝盖一软,刚升起的三分恼怒登时烟消云散,重重叩头道:“殿下恕罪,微臣对此事当真毫不知情啊?”
宋怜冷笑一声,身体重心后移靠在椅背上,神色讽刺地看着郑御史连连叩头:“这话糊弄柳弘光也就罢了,你还觉着自己能瞒过我?”
“你负责南方之地出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说此事全然不知,你问问在场众人有谁能信?不过是收了收了孙灿的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日哪怕闹到了金銮殿之上,也大可以将所有过错都推给他。”
郑御史跪在地上发起抖来,双唇不断嗫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郑大人的算盘打得我都听见了。”李兴安此刻又恢复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德行,向知春也讨了一杯茶,手中拨弄着茶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到时候也不过是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也不至于掉脑袋,真是好生划算啊。”
“因为瞒报而遭重罚的例子不是没有,譬如先帝时的荆望蝗灾案,当地刺史知情不报,以至灾情扩大,先帝下旨斩首。”崔景在此时抢先郑御史开口,他仍端着那盏茶,热气在上方升腾起来一些立刻消散,崔景的语气淡然,回荡在这殿里又平添一股肃杀之气,“郑大人可要想明白了再回话。”
宋怜听到崔景的话倒是有些意外。荆望这个案子她有印象,皇祖父当朝之时,青阳蝗灾严重,又逢旱年,庄稼收成本就不好,蝗灾一出更是雪上加霜。
先帝于是便下令周围各州县开仓赈济为先,青阳刺史荆望上奏表言此事已了,青阳百姓均已处置妥善。暗访时发觉青阳仍是百姓流离、民不聊生,周围九县已是银粮两空,先帝大怒之下命令彻查,虽说涉事之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重罪罚之。
宋怜听学时太傅提过一嘴,她好奇之下便翻出案宗来看了,却没想到崔景也知道。她向坐在下首的崔景投去一眼,只见他浑身紧绷着,落下的长发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崔景嘴角紧抿成一条线,与宋怜平日见的他丝毫不同。
她惊异一瞬,迅即收回了目光,转而再看向郑御史。那人已经吓得面色发白,话也说不囫囵了。
“本宫并不打算重罚与你,眼下福江水患尤为重要,你一五一十地给我写清楚孙灿和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明日早朝之前呈给我,否则你这身官袍怕是难保。”
“微……微臣遵命。”郑御史丝毫没有再辩驳的心神,想要站起来告退,两根腿已经软得没有知觉了,只好退着爬了几步,踉跄着退下了。
挥退了郑御史,便只剩下两人。
柳弘光在感知到宋怜目光的第一刻,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今日所出之事与他而言实在突然,又加上这殿内气氛凝重,坐着的这几位气势迫人,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绕是他问心无愧,也不由得出了冷汗。
好在宋怜素来知道柳弘光虽然行事不算周全,但是为人刚正又勤恳,也不欲过多苛责于他,只命他肃查巡院,此后不得再出纰漏,便让他走了。
意料之外的是,从始至终未曾开口的那御史——杨渡,竟没有和柳弘光一同下去,而是留在了殿内。
杨渡与柳弘光是同一届进士,被宋怜一起捉进了御史台,只是杨渡的成绩平平,在巡院内也不如何出挑,一直为柳弘光的副手,为人也低调得很,与宋怜平日交流不多。
见他留下来,宋怜还真有些讶然:“杨大人有何要说?”
“殿下。”杨渡拱手又见一礼,开口浑厚有力,“此事确不怪柳大人,孙灿和郑明仗着自己有些家世,便在巡院里拉帮结伙、欺上瞒下,现巡院明面上碍于柳大人和殿下不敢造次,但内里实则混沌不堪。”
宋怜长吁一口气,心中暗自升起一股恼怒来,她还是太自信于自己手中的权势,忘了这朝堂本来就是一滩浑水。
太久没有敲打御史台,这些人都渐渐放肆起来。杨渡彻底铲除士族子的提议倒是不能采纳,世家之人究竟也是不能不用。
“既然这些事情没闹到柳弘光面前,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微臣不敢相瞒,只是素日里与巡院上下交好,观察而知的。”
没想到这平日里不吭不响的杨渡,人缘不错,办事竟比柳弘光还要仔细些。
“不错。”宋怜让砚秋拿出一枚公主府令来交给杨渡:“若是巡院有要紧事,你可以凭此令来公主府。”
“但不可借此欺压百姓横行霸道。”宋怜指尖轻点,墨沁腰间刀刃一闪,“否则的话,你是知道下场的。”
“为官者为民、为天下,微臣定谨记殿下指示,行事无愧于心。”
宋怜满意地点点头,挥手令他退下了。
处理御史台这几个人用了一个时辰有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变得灰暗。门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山呼海啸得仿佛天漏了个窟窿。门外的绿竹被砸得质感摇曳,几乎贴到地下,雨滴汇入青砖地面的缝隙,无数水流向门外涌动,就像是无数条河流蜿蜒曲折。
侧殿内终于只剩下了四人,宋怜只留了一个墨沁在身旁。无论外头如何滂沱如注,殿内却始终安静。
她的肩膀塌下去,半闭着眼睛,手臂只在桌上,拇指缓缓按着眉心。崔景也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凝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唯有李兴安一派轻松,甚至还把玩着束发的朱璎飘带。
几人各有心思,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宋怜在考虑如何将御史台在这次的风波中摘出去,如何找到确凿证据、将宋清彻底钉死在这一桩贪腐案上,确保她此后不再兴风作浪,也好让她腾出手来对付宋霆。
宋霆前世能够登基,多半是有宋清在背后出谋划策。先制住宋清,宋霆便没有搅弄风云的能力,但她也不得不防。若是能一口气扳倒宋清,她也能腾出手去对付宋霆。
李兴安则是什么都没想,他一向不喜此道,也不愿动心思在这上头,不过是宋怜说什么他做什么,帮衬着宋怜些许罢了。更重要的是要提高在宋怜面前的时间,想到这,交叠的腿动了动,看着上首垂眸细思的宋怜,觉得她半分未改,一如从前。
他暗自瞪了一眼崔景,只觉得此人已在公主府停留了大半日,只字不言,坐在这泰然自若,甚至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当真是碍眼得很。
崔景无缘无故被瞪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在见到李兴安第一面起,崔景便能感受到他对自己隐约的敌意。虽说他也不怎么喜欢此人,但是还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明明二人此前从未见过,自己也不曾得罪于他,不知怎么就惹了这位锦衣玉食、风流浪荡的小侯爷不满来了。
崔景抬头看着坐在上首的宋怜,宋怜动怒一场,此刻已然出了些薄汗,她近日穿了一身淡青色银线缂丝罗衫,纤指在袖口微露一点,轻纱半遮面,艳如牡丹的容貌在烛火的映照下平添三分温婉。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崔景将这种感觉归结为宋怜气势的余韵所导。毕竟在宋怜今日推开殿门,步履如飞般进来,他的心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生异动。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对着宋怜道:
“殿下,臣有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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