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冬日白昼短暂得如同叹息。当伊万终于签完最后一份关于远东铁路运力调整的批复文件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克里姆林宫巨大的窗玻璃上，映出室内明亮的灯光和他独自伏案的剪影。
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矮下去了一截，但依旧庞大得令人窒息。勃氏残余的清理、关键部门的权力交接、被刻意扭曲的经济数据修正、还有东欧盟友，善后那堆焦头烂额的烂摊子……每一件都需要他亲力亲为，如同在布满荆棘的冻土上重新铺设铁轨。
他放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脖颈。
紫眸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西伯利亚永冻层下沉积的寒冰。
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触碰到桌角那个已经空了大半的白色硬纸盒。
山梅干特有的、带着阳光和微酸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指尖。他捻起盒子里最后一颗深红色的果干，放进嘴里。
熟悉的酸韧在齿间蔓延，随即是那股清冽的回甘，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堆积的疲惫和沉重。
味道依旧。
只是盒子快空了。
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落在空了大半的盒子上，又缓缓移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暮色中，似乎能穿透遥远的距离，看到西山那座被老梅环绕的、带着温泉暖意的安静院落。
那份“利息”……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连同嘴里的果干一起咽下。
紫眸深处，疲惫的冰层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
不是风暴，而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热度的渴望。一种想要摆脱这冰冷文件、沉重责任、无尽算计的……纯粹的渴望。
他想回去。
回到那个有暖炕、有茶香、有……他的地方。
不是作为背负着沉重帝国的化身，而是……仅仅作为伊万·布拉金斯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被压抑许久的焦灼。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孤寂。
他几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室外的严寒，却隔绝不了那份从心底升腾起的燥热。
他需要呼吸！需要离开这被文件和权力塞满的牢笼！
没有犹豫，他抓起办公桌上那部专线加密电话。手指因为某种急切而微微颤抖，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属于西山安全屋的绝密信道号码。
线路接通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
几秒钟的等待，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喂？” 听筒里传来王耀的声音。
平静，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处理公务后的淡淡倦意，却像一捧温泉水，瞬间浇熄了伊万心头的焦躁。
“……是我。”伊万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压抑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冲动。
“嗯。莫斯科……还冻着？”王耀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冻透了。”伊万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莫斯科沉沉的、毫无生气的冬夜。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念头，如同投石般砸了过去：
“我……想过去一趟。”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直白，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就……几天。处理完最后几个必须签字的……就动身。”他补充道，像是在为自己的任性找理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伊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紫眸死死盯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听筒而泛白。他在等。
等一个许可，或者……一个冰冷的拒绝。
“几天？”王耀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三……最多五天！”伊万立刻回答，语速快得像怕对方反悔，“签完就走！不耽误你的事！”他急切地保证着，像个生怕被拒绝的孩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低笑。那笑声很浅，却像羽毛般轻轻搔过伊万紧绷的神经。
“想来就来吧。”王耀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还有……一丝清晰的暖意，“西山……梅花快开了。”
梅花……开了？
伊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随即又被温柔地放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和冰冷！他几乎能想象到，西山院落里，那几株虬枝盘结的老梅，在料峭春寒中绽开点点红蕊的景象。而那个人，或许就站在梅树下，等着……
“好！”伊万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雀跃的激动，“我……尽快！签完就动身！”他重复着，仿佛怕对方听不清。
“嗯。”王耀的声音带着了然的笑意，“路上小心。这边……茶给你温着。”
茶温着……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最滚烫的烙印，深深烙在了伊万的心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归属感，如同暖流般包裹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等我！”伊万几乎是吼出这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然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狼狈地放低了声音，“……很快。”
电话挂断。
忙音响起。
伊万却依旧保持着握着听筒的姿势，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莫斯科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冰冷的冬夜。
但他的脸上，却缓缓地、不可抑制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一个纯粹的、褪去了所有阴霾和算计的、带着少年般明亮热忱的笑容。
那笑容点亮了他疲惫的紫眸，驱散了眉宇间沉积的寒意。
他猛地转身！
大步走回办公桌！
一把抓起桌上那份关于波兰农业援助的冗长报告，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
“娜塔莎！”他按下内部通讯键，声音洪亮有力，带着前所未有的干劲，“立刻通知相关部门负责人！半小时后！小会议室！我要这份报告的最终批复意见！今晚必须敲定！”
窗外，莫斯科的冬夜依旧寒冷刺骨。
但克里姆林宫这间最高权力办公室内，仿佛有一簇小小的、名为“归期”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驱散了所有寒意。
那火焰的源头，远在东方。
在那座有梅花、有暖茶、有……他的西山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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