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堂正中铺着地毯,一方红色织金的长毯沉沉压在深灰色的地板上,像条寂寂蔓延的血河。
金线在烛火里明明灭灭,几团新融的白蜡懒散地躺歇其上,于是那团浓艳的红就更显张扬。
“……你来了啊,到老太婆身边来吧。”
依旧是六把制式相同的椅子分列两侧,诺丽纳循着解指老妪的话径直走到她身下那张完全容纳得下两个人的特殊座椅,挨着她坐好。
“近来还好吗?”老妪微微朝她侧了侧身子,“和那位神祇相处得如何?”
“啊、就那样呗。”说着,女人脸上一热,随即轻咳一声补充道,“哎呀,就是那样子啦!我和拉达冈已经很久没有吵过架了,放心吧。”
旁边的双指似乎动了动,但最终却停住动作,只有那几丛毛发在微微摇晃。
命运向来充满戏剧性,如今要让它必须在诺丽纳与拉达冈之间选出一个更符合它心意的,属实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恩雅似有所感地垂下头——在双指身旁侍奉了如此长久的岁月,饶是她对拉达冈不甚了解,也深知双指对他的态度。
将一切都纳入他定义的秩序和掌控中,是拉达冈理解世界的唯一方式。恩雅静静看着女人轻轻扯弄她衣摆上的褶痕,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以她自身的观察和双指昔日的评价来看,那位红发大人的情感模式根源,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将“重要之物”视为自身存在核心延伸的绝对掌控。
契约会被违背,缘分也会消散,哪怕是同生共死过的联盟都有可能决裂。
毕竟,对黄金王朝而言,“背叛”是个毫不陌生的词汇。
就连她也曾背叛过自己的使命,将燃烧拒绝之刺的方法告诉给褪色者。
“我们真的很久没有吵过架了,”诺丽纳的声音将老妪从沉思中唤回,“我现在很幸福,不要担心啦婆婆。”
“那就好呀……”她说。
身为解指女巫,这本不应是她该去担心的事。
身为解指女巫,她有更需要去履行的职责:
“想来克里希薇已经告诉你,指头大人近来又聆听到无上意志的旨意……”解指老妪的嗓音依旧带着断断续续的节奏:“关于黄金律法的发展……”
诺丽纳将身子轻轻斜倚到老妪的手臂上,意味深长地乜了指头一眼:“‘无上意志’说了什么新东西?”
“在这之前,先让老太婆为王解读下指头吧。”
“嗯?”她将脖子重新拧回去望向老妪。
“我还没有专门为你解读过指头呐……”恩雅的手还握在那根系着铃铛的木杖上,仿佛要等诺丽纳主动应答才会继续下一步动作。
衣料摩擦的轻响最先给出回复。在交界地一路走来,成王的褪色者对这位解指老妪向来不设防。
因此,几乎没怎么犹豫,她就配合地将右手伸到她面前:“为什么又要解读我的指头?之前好多解指都给我看过了。”
关于这点,假设她没记错——除了恩雅,她在交界地一共见到过八个活着的解指老妪,其中七个都要求解读她的指头,还总爱附赠一句“谢天谢地”。
但是,诺丽纳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给她解读指头的老妪们确实“成功”预测了她的命运轨迹:
她仍记得在王城外围的那个解指老妪——她告诉彼时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奋斗目标的自己:双指以前就说过,褪色者终有一天会当上艾尔登之王,修复黄金律法。
末了还补了句就算因此遭遇什么难言之隐,双指也会引导她。
但事实证明这句话纯属放屁。
因为等到她在王城打败蒙葛特的本体却也被拒绝的刺给拒之门外后,双指就开启装死不说话模式了。
或许它当时也不懂,明明褪色者身上背负了玛莉卡的理想与期许,为什么也会被黄金树给拒绝?
它选择沉默。
它只能沉默。
烧毁黄金树是最为原始的重罪。
如果一个褪色者能做出烧树之举,倘若到了旅途终点,她真的会选择去修复黄金律法吗?
双指也不知道了。
哪怕是它,也无法预知交界地全部的命运。
又一滴烛泪砸进地毯边缘的金色流苏上,解指老妪的声音里充满担忧与怜惜:
“……噢,噢……”并非她的错觉,诺丽纳清楚地感知到那只干瘪粗糙的手在微微颤抖。
“死亡会重新回归,法则将面临毁灭……那黑色的火焰,是终结的重罪,是未知的开端……”
“怎么了?”她下意识蹙起眉头,对老妪的话感到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死亡卢恩的宿主,会不断遭受它的侵蚀,直至真正的死亡得以回归。”
老妪抬起空洞的眼窝注视着她:
“黄金律法之王啊,你也无法从中幸免。”
瞳孔瞬缩,刺骨寒意陡然贯穿她的灵魂。
死亡卢恩——命定之死的另一个名字。
是黄金律法诞生之初,首先去除、封印的黑暗影子。
“等一下、不,”她觉得脑子既混乱又空白,“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信仰死亡吗?”
“什么?”她立即反问。
“黄金律法之王啊,”恩雅的声音苍老而缓慢,“你信奉并渴求死亡卢恩的力量吗?”
诺丽纳怔在原地。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果非要说她信奉什么,那么辉石魔法明显要远超她所接触过的其他力量。
而真正的事实却是,她内心对星夜信仰同样无感。
只要将辉石研究透彻,就可以施展出相应的魔法。这是雷亚卢卡利亚被称作魔法师们的“学问殿堂”的原因之一:虔信不能取代学术与思考,想要成为优秀的魔法师,必须有一个灵光的脑子。
“……诺丽纳,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在神之门前击败米凯拉与拉塔恩的吗?”
“我当时和阿史米——”话没说完,她就顿住了。
呼啦一声,遥远的记忆随着黑红的火焰重新于她脑海中燃烧。
严格来说,那场战斗原本是六个人——除了她和她的仿身泪滴,安帕赫与休里耶也分别代表蒙格与托莉娜的立场,向新神发出挑战。
战斗的最后,只剩黄金律法圣印记在她掌心中闪耀,那是她曾从D的尸身上继承而来的东西。
黑铁大剑重重砸落在地,溅起无数飞扬的尘埃。生与死的界限清晰明朗,仿身泪滴也不敌对手,在她眼前化作白色光点暂时消散。
陨石杖和紧密孪生剑全被甩落一旁,她的心脏怦怦跳动,耳边却仍萦绕着米凯拉方才温柔的话语。
剑身被重新提起,沉重的脚步朝她靠近。她的呼吸越来越快,在新神即将为她降下审判之时,她成功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隐约还能看到些原本模样的、缠绕些许粉色大卢恩。
灰灭火焰从掌心中轰然散开,燃火祷告是她从柯林那学到的、为数不多几个能成功释放出的祷告之一。
被舍弃的大卢恩已经完全毁坏,无法让恩惠的力量回归,只剩下能抵抗魅惑的力量。
下一瞬,卢恩破碎,魅惑解除。
清晰的目标与唯一的**再次冷静地占据她的身心。
到此为止吧——就以她自己为见证。
这场狩神之战,她已经彻底放下一切犹疑和妄想。
十字交叠的黑金大剑摩擦出刺耳的金戈声响,神祇从容而优雅地抬起那只空着的右臂,浅淡的金色光圈再次于她脚下浮现。
她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念头,她只要眼前的米凯拉和拉塔恩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无论是□□还是灵魂,全部给她消失。
时间仿佛停滞下来,无尽虚空在周边坍缩。
血色火焰裹着墨色阴影从指缝中溢出,她不以黄金树之名前来征讨,不以褪色者之身于此应战。
黑剑的幻影在燃烧中成型,只由她自己作为唯一见证,她要为眼前的神与王亲手送上命定之死。
脑海中浮现出玛利喀斯战斗时的模样,她从地面高高跃起,剑身旋转,金黄碎屑随着血红死焰爆开,她第一次真正释放出那名为“死亡”的力量。
金色、红色、黑色——巨大的剑身在空中划出令人胆寒的弧度,同时呈现出三种颜色的剑气随之凝聚。
死亡卢恩为生命降下绝对平等的死亡宣判。
真正的死亡。
是非对错,爱恨情仇——在真正的死亡面前,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风声悄悄拂过她的耳畔,时间的沙漏再度计数,偌大的神之门前,最终只剩她一人沉默伫立。
后来,她回到已经变成“灰城”的罗德尔,在朝觐台击败了葛孚雷;接着,她成功进入黄金树内,打败了拉达冈和艾尔登之兽。
再然后,她用完美律法的修复卢恩修复了法环,成了黄金律法体系下的第三任艾尔登之王。
于是那些没有成功归树的灵魂得到黄金树崭新的赐福,重新活了过来。
可是黄金树无法复活灵魂消逝的存在,从前它无法复活葛德文,现在也无法复活米凯拉和拉塔恩。
她没有在这件事上投入过多思考。
要知道,在她成王之前,最后一次找双指兑换黄金追忆还是兑换的玛莲妮亚的追忆。
等她击败火焰巨人、梅琳娜投身火焰大锅后,她再睁眼就已经到法姆·亚兹拉了。
双指在知道她进不去黄金树之后就开始装死,所以她在烧树后获取到的所有追忆还是正式成王后才逼迫双指为她兑现出来。
恩雅和双指依旧静静望着她,诺丽纳只感到太阳穴突突往外冒。
为什么没怀疑过自己竟然可以释放出命定之死的祷告?
因为她学习不同的技能并不是全指望着拿追忆找双指兑换!很多时候,在她击败敌人之后,既能获取到他们体内的卢恩,也能同时继承到他们身上的某项技能。
譬如罗蕾塔的绝招,又譬如艾丝缇陨石。
更别说还有许多魔法和祷告是她在交界地无意中搜寻到相关记载自己学会的。
况且说来也确实够令人头大:在她记忆里,她明确想把对方给挫骨扬灰的,还真就只有米凯拉和拉塔恩。
无论是因为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破灭还是因为对方并不打算在她这里实践一下温柔法则,一番缠斗过后,她只想要对方从她眼前彻彻底底的消失,任何东西都不要留下。
所以当时她看完米凯拉的回忆后,毫不犹豫地直接焚毁了那顶光芒头冠。
她才没有多余的耐心等着它自动消失。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在交界地打了这么多场仗,她只在和他们两个打的时候把主武器给打脱手了——虽然是因为当时被拉塔恩抱住送到米凯拉跟前听他说悄悄话、被迫承受魅惑之力。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两条胳膊脱力般垂在身侧:“命定之死,现在在我体内吗?”
“可是、”诺丽纳抬头望望解指老妪又望望苍老的指头,一时间感觉自己组织不出来条理完整的语句,“就、啊——为什么?不是,我也没专门搞什么仪式把死亡卢恩封存在我体内啊?”
“嗯……”恩雅也陷入沉思,当初死亡卢恩确实被释放出来了,那遍布交界地的灰暗死亡命运也曾将她的生命带至尽头。
女人从椅子上跳回到地面,三步并两步走到双指跟前拍拍它的身体:“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好歹也是咱们仨之间活得最久的那个。”
双指在空中划拉两下,诺丽纳看不懂它什么意思。
“指头大人说,命定之死与黄金律法是注定无法共存的。”
她感觉更懵了:“我知道这个,所以?”
指头却不再动作,诺丽纳连忙用胳膊肘拐了拐它:“喂!你又装死!现在我又不是要去烧树!”
恩雅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衡量什么。
眼见无人回应,女人急得又拍了拍身旁的双指:“搞什么呀?!尽说些没用的废话,我看你真是老得都糊涂了!”
“……你——”解指老妪刚吐出字来,双指就又在空中划了几下指头,成功打断了她。
恩雅认真地解读指头的话:“……哦?嗯……”
“它刚才说什么了?”
“指头大人说……”恩雅顿了顿,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黄金律法不会轻易被推翻,死亡卢恩如今寄宿在你体内,恰恰说明你是为守护黄金律法而存在的王。”
诺丽纳沉默半晌,仰头深深望了眼双指:“……你觉得你这话真的有可信度吗?”
指头没有回答。
“暂时无妨呐……”老妪突然出声道,“若是黄金律法真有什么紧急情况,拉达冈大人作为律法神祇,一定会坚定守护黄金律法。”
状似突兀的话使诺丽纳为之一愣,很快她就明白解指老妪的弦外之音。
说起对黄金律法最为忠心的人,拉达冈要是排第二,谁敢排第一?
既然双指不愿意多说,那她就换个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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