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纷乱的风声卷过灰扑扑的天幕，或许又要下雨。她将领子往里拢了拢，静静倚在书房外。
瓦伦汀说拉达冈正在和拉卡德商议关于掳人少女人偶在交界地各处的重新分配问题。
她向来不太在意这些——以往跟这些铁皮疙瘩又不是没打过交道，但要是说她内心一点不觉得挥舞着巨大镰刀或者推着巨大刺轮直奔她脑门儿去的铁制人偶们瘆人，倒多少有几分刻意为之的调调了。
“里面谈多久了？”
红狼由她用指尖替自己将下颌处绞在一块的毛发梳开：“大概半刻钟——你想知道谈话内容？”
诺丽纳收回手：“也行。”
“等我一下。”
影子野兽的方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在它通报回来后，那扇隔断外界与内部的门并未重新关严，秘密的谈话便这样顺着缝隙渗了出来：
“关于魔法学院的监察部署，你有什么新想法？”
“那里如今是王的直权管辖范围，想来您比我更为知情——她不喜外人插手那里的事务。”
“外人？”拉达冈的语调里听不出情绪，只是简单地重复了这个词。
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
“许是性格使然，王与我……素来理念不尽相同。”拉卡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这确让人感到些许，遗憾。”
神祇没有接这个话头，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你认为监察力量不需要加强？”
拉卡德将问题重新推回：“您认为当前的部署存在疏漏？”
“你身为王城司法官，监察与秩序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难道这种具体的事务，也需要我来替你规划？”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半神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只是，恕我直言，王在政务方面到底还是需要更多历练。纵然有您亲自教导，但王城事务中，某些关键环节的安排……”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不落痕迹的措辞，“例如，竟由一位噩兆之子执掌部分权柄……这安排，着实令不少人感到费解与忧虑。”
“所以，你的意思是——”
拉卡德缓慢地深吸一口气：“黄金律法在上，交界地的一切均受律法约束，自然也该遵循最符合律法的安排。我并非质疑王的权威，只是出于对律法纯粹性的考量，某些决策或许值得再商榷，以确保万无一失。”
拉达冈金色的眼眸深邃难测，修长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么，依你之见，何为‘最符合律法的安排’？”
半神的声音听上去忠诚又坚定：“黄金律法乃无上之基，其光辉自然应由最纯粹、最强大的存在来彰显与维护。您贵为律法神祇，您的意志与力量，便是律法精神的最高体现，无人可及，亦无人可替。”
诺丽纳的嘴角轻微扯了扯，要不是亲耳所闻，她还真想不到拉卡德恭维人的本事这么厉害。
“哦？”拉达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既如此，那你刚才对魔法学院的安排为何又为王的喜恶而犹豫呢？”
“王作为律法在交界地的第一代行者，更应是您意志的延伸与体现。她修复法环，功绩卓著，理应辅佐您，共同维护律法的纯粹与交界地的秩序。只是……”他再次停下话音，似乎在斟酌如何将不便言明的事实说得委婉，“在重大决策上，尤其是涉及律法本源与权力行使的根本的问题，我认为，仍需以您的意志为主导，毕竟，您才是黄金律法最初的源头与核心。”
交谈的声音再次按下暂停键，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她听到她的王夫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性的玩味：“所以，你认为……她的权柄，源于我？”
半神没有立即用简单的是或否去回应：“王似乎有时未能清晰意识到这一点，在行使权力时，未褪去的稚嫩与青涩或许总使她模糊掉王权与神权之间的界限，仿佛她所拥有的权柄能够定义一切，包括——神祇本身。”
说着，拉卡德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同样正紧盯着他看的神祇：
“父亲，难道您不觉得她现在有点搞不清自己的位置？而且总试图用她暂时的王权来定义您永恒的神性，这难道不是对您无上地位的冒犯吗？还是说……您实际上也认可她的行为？”
书房内的沉默再度弥漫，红狼适时瞥了她一眼——
砰！
门突然被猛地踹开，力道之大让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彻底打破了书房内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
“既然是在谈论我，怎么不邀请我一起？”
女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荒谬言论激怒的尖锐，她一步步走进书房，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几乎要碾碎一切的威压：
“从法环在我手中重铸、黄金树因我的意志而重焕光芒那一刻起，交界地的权柄就归于我。谁是我的伴侣，谁便是让律法在现世行走的神祇。”
她毫不在乎半神与自己的身形差距，两只眼睛尽数将视线钉到他脸上：“拉达冈现在之所以是律法神祇，无非也是因为我当初修复法环时的选择。”
拉卡德金色的眸子微微眯起——他的脑子迅速反应过来，她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但是这怎么可能？除非……
他将视线定格在她鬓边那绺几欲燃烧的红发。
“我其实一直都很——”诺丽纳蹙起眉毛，最终确定下一个词，“困惑。”
“我试图分析以你为代表的半神们的脑子和思想，结果非常无奈，那就是你们确实都是一等一的蠢货。”
“这片土地的命运究竟如何发展，完全仰赖于我的选择。”
“论及优点，假设你们真的有的话！你之前的名号叫什么来着？‘亵渎君王’？呵，我勉为其难夸你一句有野心有抱负，可惜你在我没修环前的下场完全盖过了这点微弱的优点。”
“拉卡德，你和蒙格在给我添堵方面真是难分伯仲——蒙格借着蒙葛特的掩护，明面上归顺于我，但心里依旧在打他自己的小算盘，虽然我不能全天候让人监视他和真实之母之间的联系，但论及恶心我的程度，你确实比他技高一筹。”
“你是不是一直没搞清楚一件事？拉达冈现在之所以能以神职处理政务，完全是因为我允许他这样做。听清楚了吗？是我允许他这么做，他才能这么做。如果我拒绝承认他是我的配偶，那他就当不了这个黄金律法神祇！”
“你对我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总是故意气我、给我添堵——”女人的脸因为怒火而添了层薄薄的红色，神祇的视线自她闯进来的那刻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诺丽纳没在里面看出任何不满，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
“一直以来是我在纵容他，当然，也包括你。”她简直不屑于用手指着半神说话，“但你的愚蠢让你无法理解这份纵容，我很无奈，而且很失望。”
“交界地没了你和黄金树掉了片叶子没有任何区别，但交界地没了我，黄金树就他妈完蛋了！”
主座上的神祇闻言，身形稍稍顿了一瞬，但依旧没有打断她。
“王闹完情绪了吗？”
拉卡德的语气极为平缓，甚至带了些嘲讽式的关心。
“闹情绪？”如果刚才的愤怒至少掺了五分演技，那现在她的怒火可谓一下子提至七分，“拉卡德，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吗？”
“王的言辞听上去如此缺乏思考，倒叫我一时间误以为您在说笑。”
“王城基本条例第二项第六条——忤逆王权者的下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半神眼中的光芒瞬间锐利起来。
她眼底的色彩似乎也被巨浪卷过：“就凭你屡屡对我不敬的态度，你他妈早该死一百次了。”
“我不想再在罗德尔看到你。”
女人的声线不再抬高，此刻那调子如同从添了冰块的白水里浸过一遭，冷清清，浅淡淡。
“这样吧，反正我们两个大概率永远也不能和解了，因为我也不相信星星泪滴能弥补关系裂痕——不然我或许会大人不记小人过，认真思考一下是否该把你摁进泪滴池子里好好泡一泡。以后老老实实做你的格密尔火山司法官。作为交换与补偿，我会将克里斯托福和英格威尔从火山官邸召回。”
拉卡德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你说什么？”
“我说，”她的声音依旧冷淡，可嘴角却勾起抹堪称轻蔑的弧度，“我以后不想再在这座王城见到你；王城司法官，我也另有人选。”
门外的电光猛地一闪，晃得屋内的烛火都凝滞片刻：
轰隆隆——
巨响拽开序幕，风雨漫天而来。硕大的雨滴乱箭一般直击玻璃，简直要把窗户全给砸烂。
拉卡德耳朵里没有萦绕雨声，只有眼前的女人和远处的神祇以及他自己的寂然。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纵然心中已有决断，但拉卡德不愿受此番侮辱：这个卑贱低劣的女人，怎么敢用这样的态度和腔调来威胁他？
“父——”
“拉达冈今天要是敢为你多说一个字，我就立刻让整个交界地知道他现在的神位到底是谁做主赋予他的！”
咔嚓——
又是一声短促的巨响。
她的声音亦陡然拔高，带着王者的绝对宣判：“看在你任职期间的表现的份上，回去自己拟一份请辞信送到我的书房，届时我这个艾尔登之王会亲自为你盖章批准。现在，立刻滚出我的视线。”
拉卡德脸色铁青，阴鸷地盯住主座之人：拉达冈在这个女人进来后始终未置一词，就这样一言不发默许她的荒唐之举、默许她武断而彻底地剥夺他在王城的权力和影响力。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放逐。
他始终不愿承认她才是这间屋子里最话语权的那个人。
最终，拉卡德深深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翻腾的愤怒与不甘。他不再看诺丽纳，转而僵硬地向拉达冈行了一个最标准的礼：“……谨遵您的意志。”
半神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诺丽纳嫌恶地把视线拧到一旁的窗户：“滚吧。”
雨落得更急了。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充满失败气息的身影。
她的胸脯深深起伏了一下，随即睨向主座之人：“拉达冈，你也给我滚过来。”
“吾王要证明自己的权力了吗？”
“故意让我听见你们的谈话。”她毫不回避地剥开这场闹剧的真相，“明明是自己想从他身上收回权力，却要借我的口说出来。”
神祇从位子上站起身，步子一步接一步，规整而平缓：“我以为你对他也厌恶已久。”
“为什么？”她抱起胳膊，摆出防御的姿态，“跟我说实话，不要拿我的喜恶去做遮羞布。”
“如果确实是因为你不喜欢他呢？”
“我不喜欢他又不止这一天两天，你现在才想起来给我献殷勤？”
“格密尔火山的旧势力没有被彻底铲除，他仍然在暗地豢养一部分异教信仰。”拉达冈走到她面前，轻轻抚上她余红未消的脸颊，“或者，我的好姑娘可以再‘纵容’我一下，让我拿他的卸职跟你换关于梅瑟莫的安排……”
诺丽纳迅速消化着这些信息：“你还是接受不了蛇，对吗？”
他的手继续往下，直至握住她的腰，将她抱至墙边稍矮的橡木柜上坐好：“我不喜欢蛇和梅瑟莫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唇上，缱绻异常：“诺丽纳，王城司法官可以易主，盖利德的领主也是一样。”
她强硬地岔开话题：“我不觉得拉卡德看不出你的真实想法。”
“看出来了又能怎样？”他亲昵地与她额头相抵，任由她环搂住自己的肩颈，“他之前已经背叛过黄金律法，我为什么要给他第二次机会？”
女人的手无声游弋至他的脖子，严丝合缝地贴住那截连接着头颅与身躯的部分：“哈，拉达冈，你可真是个坏小子……”
她的指尖在轻缓地施加压力，纤长的眼睫丝毫未敛，反而让眼底那抹光彩更加灼人：“弄到最后，把自己搞成个孤家寡人——你有没有反思过自己的问题？”
她问得随意，拉达冈也明了她知道答案，索性配合她的调侃，故作为难地沉吟片刻：“唔……也不能算是孤家寡人吧。”他微微仰头，主动将更脆弱的咽喉送进她掌心，喉结在她指腹下清晰滚动，“我的王，不是选了我做神吗？至少，我拥有伴侣全心全意的‘支持’。”
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低沉而暧昧，窗外，由远及近的雷声在云层中辗转低咆，不断迫近。诺丽纳清晰地感受到掌下颈动脉愈发急促的搏动以及喉结软骨在她施力下产生的微妙形变：
“拉达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取悦的沙哑，指尖的力道却未减分毫，“我刚才说，你的权力由我定义并赋予——你，不服气吗？”
他凝视着她，眼底是火焰般的热切与一种近乎虔诚的笃信：
“吾爱，你我一体。”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雷猛然炸裂，仿佛要将天穹撕开，刺目的电光瞬间吞噬了窗棂的轮廓，震耳欲聋的咔嚓声紧随其后，将神祇话语的尾音亦被彻底吞没。
就在雷声余威还在空气中震颤、窗玻璃亦在嗡嗡作响的瞬间——所有的言语、试探、权力游戏都被抛却：
两股同样强势的力量在电光石火间碰撞、交融。滚烫的唇舌带着毁灭与重生的渴望凶狠地纠缠在一起，急促的喘息、掠夺般的吮吸声，烈火烹油般的情绪盖过窗外尚未平息的风暴，是宣告、是征服、是来自灵魂深处饥饿的撕咬。
他们的命运早就如藤般交织在一起，在时间的熬煮下更是难以分辨究竟是谁的棘刺更为尖锐。
一吻毕，紧贴的躯体静静聆听彼此的心跳，拉达冈继续轻咬着她颈侧的肌肤。
“对了，”他偏偏脑袋，下颌重新抵住她略微突出的肩骨，“出什么事了吗？刚才你提到黄金树相关的东西时，情绪看上去更激动些。”
闻言，她心底又是猛然一坠：确切的幸福和不详的预言纠缠在一起，让人短时间内分不出到底是甜蜜更多还是忧虑更甚。
她举起左手，深深凝望着无名指上的婚戒，仿佛全然不知自己接下来的话是多么具有冲击力：
“啊……双指说我要死了。”
最近三次实在是太忙了，拖了好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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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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