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池盼的过往,池星晚只听过传言版。她想过惨,但没想到事实会是这么惨。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池盼是在一个傍晚,当时她正在家门口写作业。
“你爸爸呢?”池盼挺着大肚子站在屋前问话。
池星晚不认识她,当时见她双手撑着后腰,脸色苍白,就进屋搬出张椅子,“我爸不在,你进来坐着等他吧。”
池盼进来了,就坐在她边上。
当时她正在写作文,尾巴还没写完就被池盼一把夺走了作业本,“谁教你这些的!”
池星晚被吓了一跳,呆呆看着池盼。
“问你话呢!谁教你这么写的?是池灿坤教你这么写的,还是李桂香教你这么写的?”池盼语气很凶,还气愤地将那页作业纸撕成粉碎。
池星晚害怕极了,眼泪在打转,却不敢哭。
二人僵持着····
最后是池盼先坚持不住,她撑着腰坐回在椅子上,声音比先前柔和了一点儿。
“生99个儿子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你才十岁,你的未来除了生儿子这一条路外还有很多可能。你能读初中,能读高中,能走出这个村、这个镇、这个县,还可以出省去读大学,可以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你能画画能唱歌能跳舞,能做任何你想做你能做的事,完全不需要窝在这个小村落中实现你要生99个儿子的愿望。生儿子这样的事情不该成为我们女性的梦想,我们女性也不该将这种错误又谎缪的东西视为梦想。”
那时候池星晚不理解,但她知道,大人们说的都是对的。
即使大人和大人之间相互矛盾,即使大人自己说出来的话他们自己都做不到,但他们是大人,他们说的就是对的。
她还知道,小孩子不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小孩子要无条件服从大人们的所有指令,特别是大人生气的时候,如果不服从,那么迎接小孩子的就会是一顿毒打。
“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写了。”池星晚第一时间点头服软。
“错?错在哪里?”
池盼的反问让池星晚倍感压力,她支支吾吾答话:“错、错在,不、不该写···写这篇作文。错在,不、不该在这个村里生 99 个儿子。”
池盼脸色很差,她双手托着肚子,额间冒出一层肉眼可见的细汗,“平时池灿坤和李桂香会打你吗?”
池星晚见她脸色不好,担心她也会像李桂香那样冲上来给自己两耳光,闻言赶忙点头,“做错事,或做不好事,会挨打的。”
“那他们会打你弟弟吗?”池盼又问。
池星晚垂下头,“妈妈说是我是姐姐,姐姐要照顾好弟弟,如果他有做错了,那就是我这个姐姐没有带好弟弟。”
“你的意思是:他犯的错也是你的责任?”
池星晚头垂得更低了。
池盼哼笑一声,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你不用难过,是这个村镇病了,是池灿坤和李桂香病了。他们想要儿子,你是女孩,所以他们才会要求你为他们的儿子服务。
准确点来说,是要你为他的一辈子服务。你现在年纪还小,只能为他的过错买单,等你在长大一点,你就需要为他的生活为他的成绩负责,等你成年,则需要开始为他以后的人生铺路。
现在你不努力,不反抗,不挣l扎,不下定决心逃出这个囚笼,以后你的人生都将失去选择的权利,哪怕是外出工作结婚都逃不出她们的控制,她们会化为一条条吸血蚂蟥,钻进你的血肉吸走你的精力,压榨掉你的价值,直到你····死为止。”
池星晚听不懂话里的道理,但她心中还是涌起一股酸涩。
“什么叫作‘选择的权利’?”她小心翼翼询问。
池盼反问:“你喜欢长头发嘛?喜欢穿裙子吗?”
池星晚摸摸头上的寸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泛白且偏小的男款 T 恤、男款短裤、男款拖鞋····这次连鼻尖都开始发酸。
“我,我不知道。我应该喜欢吗?”
池盼:“就算你不喜欢裙子,不喜欢长发,也至少应该选择一个合身的尺码,这些都是作为人最小的一种选择权利。如果你还不理解,就多想想你弟弟。
多去对比一下你就会发现,池灿坤和李桂香压根就不爱你,他们甚至没把你当成他们的孩子,他们爱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们自己,只有他们的儿子。
你想要的那种父母爱永远得不到,不停的讨好、听话、懂事,换来的不过是一点点工具式关注罢了。你想要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正眼一瞧,只有为他们带来巨大利益时,才可能获得一丝半点。可人生那么长,何必呢?”
池盼的那些话太难听了,难听到没有一点道理,难听到像一把刺进血肉中利刃,让她弱小的心灵极度不适,难听到她悲伤不已,难听到她忍不住想要哭泣。
那天,池灿坤回来很晚。
他和池盼在外谈了很久,久到池盼声泪俱下,久到池盼给他下跪。
等池盼走后,池星晚才从池灿坤口中得知,她就是那个十年来素未谋面的大姐。她这次回来,是来找他们借钱的。
也正是因为她借走了500元,李桂香在家大吵大闹了一l夜,以致于她对这个大姐的第一印象极为深刻。深刻到小时候听不懂的那些闲言碎语,现在,她也渐渐能听明白了。
村里人说:沈誉对池盼儿特别好,光彩礼就给了十万。
村里人说:沈家全家都对池盼儿特别好,从不让她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每天就只需要在那方面换着花样伺l候舒坦沈誉就行。
村里人说:池盼儿命里克儿子,她在谁家谁家就生不出儿子。
村里人说:池盼儿被沈誉扫地出门后活不下去了,去一个店里做了小姐,还怀上了别人的野种。
村里人说:看她那个怀相,九成不带把!连野种都野不出一个把儿,池盼儿这辈子算是废了!
····
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没有一句是关于池盼那些年所受的苦难,也没有一人帮她说话,更没有人怜悯过一句那个“生不出儿子”的女人。
明明诋毁她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同为女人,她们有些人甚至比池盼所受的苦还要苦,可她们就是选择站在了池盼的对立面,肆意嘲讽谩骂添油加醋着,比那些男人们传的还更为猛烈。
或许,池盼说的没有错。
这里确实病了。
*
第二次见池盼,是开春的一个下雪天。
趁着雪停,池星晚赶去地里砍白菜,刚砍完,就见池盼背着个孩子朝家的方向形色匆匆。
背着一筐白菜再路边等了一会儿,等池盼到跟前,池星晚才笑着招呼:“咦!你生小宝宝了?”
池盼没接话,她从池星晚背后的框里抱出两颗白菜,“真是够蠢的!这么大的雪,不知道少背几颗吗!”
背上的重量减轻了许多,池盼的重量却在悄悄变重。
算上这次,跟与她只见了两面,可池星晚就是觉得她的大姐人挺好的,没村里人说的那么不堪。
至少,她会帮自己抱白菜。
至少,她会告诉自己要努力。
至少,她不像村里的人只会嘲讽她迟早要嫁人,读书就是浪费钱。
“你,这次又是来找爸爸借钱的吗?”
池星晚问得自然,身旁的池盼也答得很坦荡:“是啊,又来借钱的。”
池星晚:“妈妈最近管钱管得严,每天都让爸爸汇报开销。你……做好心里准备。”
池盼:“嗯。”
二人到家门口时,李桂香刚好从厕所出来。
她的目光略过池星晚停在池盼的身上,“你个死番薯,又嚟做乜嘢?”
池盼将手里的两颗白菜递给池星晚,“我亲爱的,妈妈,好久不见。”
“你别叫我妈,我不系你妈!”
李桂香高声斥驳一句,一把拽过池星晚,朝她身上猛扇几巴掌,“你个死番薯怎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敢往家里带!打死你个死番薯!让你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巴掌随机落在身上各处,池星晚被打疼,她哭着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乱带人回来了。”
一旁的池盼看不下去了,她上前抓住李桂香高扬的手,“你打她也没用,没遇上她,我就不来了吗?李桂香,你自己觉得可能吗!”
李桂香另一手松开池星晚,反手一个巴掌甩在池盼脸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生不出儿子还被男人扫地出门的烂番薯一个,不打你,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
池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可没说自己是个好东西。”
李桂香抽回手,“知道还不快滚,别站我家地,免得你克····”
她话还没说完,池盼就开口抢话:“给我五千,不然我就将你那来之不易宝贝克死。听清楚了吗!是克死,不是单纯克他的福运!若是老天克不死他,我就动手克死他。”
李桂香脸上闪过一瞬错愕,也仅一瞬,便又化成了暴怒,她弯腰一把抓起一旁砍白菜的刀朝池盼挥去,“你个贱蹄子敢威胁我!”
刀在空中划出个半圆后,李桂香整个被人抱退一大步。
“你这火爆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一会儿功夫不见,又要死要活的。”
来人是池灿坤,他抱着李桂香又后退几步,“盼儿好久不回来,一回来你就这么凶,以后她还怎么敢回家!”
李桂香胡乱瞪着腿,“你个死凼人,别人都到家门口来叫嚣了,你还帮着外人来欺负我!!我真是瞎眼,才会嫁给你这个窝囊废。”
池灿坤松开手,从李桂香手中抢过刀具。
“你个衰婆真是一点脑子都不长!你一刀砍死了她你也要偿命,到时候还连累耀儿学业和事业,得不偿失!”
李桂香梗着脖子,一脸不服:“那就任由那死番薯咒我儿子!!那贱蹄子敢咒第一次,就敢咒第二次。”
池灿坤回头看一眼池盼,将手里的刀扔向池星晚,“晚晚啊,别哭了,你先进屋把那些白菜清理出来,清理完赶紧去做晚饭。看这天,估计一会儿还要下雪。”
听到让自己走,池星晚抹了把泪,赶紧捡起地上的刀跑进了屋。
她实在不愿跟李桂香待一起。因为永远猜不到李桂香会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情,或是为了哪句话动怒,她简直···就是个极其不稳定的炸药桶。
……
天黑了,屋外零零散散开始飘起了雪花。
池盼背着孩子站在门口,不进来,也不离开。
趁他们在里屋看电视,池星晚揣上几块米糕出了门。
“这个给你。”
她从棉服口袋中掏出一黑色塑料袋偷偷摸摸递给池盼,“你身后还背着孩子呢,要,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池盼接过,“今天要是搞不到钱,她就活不到明天了。”
“为什么?”池星晚问。
池盼打开袋子咬一口米糕,“她病了。”
池星晚看向她身后的孩子,仅看一眼,又垂下头,“对不起,我没有那么多钱。”
池盼扯出个笑,“跟你没有关系。”
“弟弟年后要去学画画,听说要花很多钱。你要不要在想想别的办法?”
池盼手中的几个米糕被她捏成一团,“要还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回来求他们。”
池星晚不知道能说什么。
池盼深吸口气,“外边冷,你进去吧。”
池星晚沉默片刻,回头瞅两眼屋内,“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池盼不认为她会有什么正事,但也还是应了声好。
十分钟后。
池星晚出来了,比刚刚还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她回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后方没人,才从衣服里掏出一布袋子。
“这,这是,”她声音抖得不成模样,“这,这是爸爸的,私私房钱,你,你看看够不够?”
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着的布袋子,池盼红了眼眶。
她接过,袋子里头有零有整,不够五千,但估摸两三千是有的。
池盼压着声音:“这么多钱,迟早要被发现,到时候你怎么办?”
池星晚又回头看了眼屋内,“你,你快走。只要你走了,她们就发现不了。”
池盼擦了下眼角,收起布袋子,“你叫什么名字?”
“池星晚。”
池旁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星晚,谢谢你。以后你要好好读书,少听他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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